可那些前程往事,都沾着血,带着泪,哪能由得他算了呢?他一闭眼,就都是一双双沉默的、灰白的眼睛,从深不见天日的湖底,幽幽地望着自己。
他站了一会儿,那股想揍旭凤一顿的心情渐渐平复下去,“润玉”消失了,“夜神大殿”浮现在他脸上。他朝旭凤走去。
旭凤察觉到他的靠近,但也不闪躲,就那么站在那儿,傻傻地看着,润玉走到他面前了,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嘿嘿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朵小小的野花——花瓣都压扁了。
“……”
润玉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愣在那里,几种身份在他脸上交错着出现,一会儿是夜神大殿,一会儿是太湖的少主,一会儿又只是,旭凤的哥哥。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了那朵花好久,久得他都快跟旭凤一样变成疯子了,他才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从旭凤手中接过那朵皱皱巴巴的野花。
旭凤欢喜得跟什么似的。
“我……我西……”他很费力地说了两个字,便再说不出什么,好似噎住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里满是血丝,半晌,他终于还是自己放弃了,垂头丧气的。
润玉实在不知他这一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作态,捏着破花愣了半晌,才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旭凤低头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睛却又灼灼发光,他说道:“我们走吧。”
从前他们也很喜欢说这句话,有时候是互相打趣,有时候又像是把真心放在玩笑里,他说“我们走吧”,旭凤就说“好呀不回来了”,但结果还是要留下,还是要面对这一切。润玉歪了歪头,笑着说道:“不行,明天大婚了。”
旭凤像个小气球忽然被扎爆了,整个人都瘪下去,他喃喃道:“大婚?你还要成亲?”
“我与觅儿早有婚约,如何能毁约?”反正旭凤疯得厉害,不如陪他最后这一次,润玉也索性像是旧时那般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好了,回去吧,明天之后,一切都好了。”
我或是身死魂消,或是成为天界之主,不管哪一样,我们之间的怨,就到此为止了。
“明天之后,都来不及了。”旭凤说,他伸手去拉润玉,语气急迫:“今晚子时,我在南天门外等你……”他想拉润玉的手,却只摸到一片柔嫩的小花,他摊开手一看,那朵送给润玉的小花已经被他自己揉碎了。他一下子愣住,可却又不甘心,想再追上去,润玉却已经走远了。
“回去吧,”他听见润玉的声音在说,和从前一样温柔,“今夜过后,也许我们都能称心如意。”
润玉说他们都能称心如意,旭凤便真的跑到南天门外去等了。
让他称心如意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等啊等,等啊等,始终未曾等来那个人。
而大婚,就在今日。
水神之女和夜神的婚礼,在近年来算得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首先是神子神女天作之合,其次又有水神风神被刺在先,天后被废在后,一连串出了这么多丧气事,天家经还要坚持娶新妇、办喜事,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精神。众仙家都屏息以待,觉得这最后的三天必定要出点幺蛾子,要么,火神带着锦觅私奔,要么夜神退婚成全,总之不闹出点狗血不能算了。
结果大家都失算了,竟然就让他们这么安安稳稳地熬过了这三天。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当夜神以击鼓为令,天兵天将杀入紫霄云殿时,众人都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最后那三天没出事,那就是要憋个大的——但大家还是有些意料之外,想过天帝可能会在夜神婚礼上宣布储位人选,也想过火神可能回来抢亲,就是没想到一向不动如山的夜神会在不声不响的时候拉了他父帝的半壁江山,一举夺权。
说起那日的情形,许多人千百年后仍会津津有味的回忆:那可真叫狗血够味儿!
而在旭凤眼中,那却是此生最颠倒混乱,无迹可寻的一日。
那日午夜,他在南天门吹了很久冷风,大约是天光微微亮的时候吧,他开始意识到,润玉不会来了。
他还是要娶锦觅,旭凤和锦觅之间,他始终是要选锦觅。
既然如此,又为何托邝露赠我青丝?旭凤越想越气,终于在此时心魔已成,无路回头——他决议抢亲。
他不能跟润玉就这么算了。他试了三年,躲了三年,没用,他还是润玉一招手就会想要跑过去,润玉接过他的花那一刻,他心花怒放,恨不得剖开胸膛给润玉看看:看,这一片花海都是为你开的。
他本是全无计划,领兵冲到九霄云殿外才忽觉不对,殿外被一支陌生兵马团团围住。他不是天界的疯子,却是战场上的战神,当下命人将这群人缴了械,不动声色地上了殿,锦觅和润玉执手站在天帝玉阶之下,真是好一对璧人。
他那一刻嫉妒得无以复加——即使他和润玉从未反目,他此生也不会有机会牵着润玉的手,站在这里。只因他们是兄弟。
如果他们不是兄弟,也许都会不一样。
从一开始,润玉就不会若即若离,他们明明情投意合,是再好不过的一对。
他走到新人面前,像身着白衣喜服的润玉低声哀求道:“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润玉自他走上大殿时就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反应:他冷笑了一声。
此时,便有仙侍来报,殿外已被三方天将团团围住,夜神击鼓为号,却是赤焰军冲入殿内,将他团团围住。
此时,夜神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天帝震怒,却动弹不得。“赤焰军”揭开伪装,露出臂上所系白色布条,大殿之上乱作一团。旭凤悚然一惊,却不知自己的五方天将府在何时已被润玉的势力渗透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从前,他都小瞧了润玉。
他知道润玉是条龙,却一直在心底把他当成温顺的银鲤,需他保护需他扶持,可原来这一刻露出真面目,他才知道他的兄长当真是条理当遨游天际的应龙。
事已至此,他心思忽然明了:润玉为这一天,已经积蓄了三年力量。一千多个日夜,他不是躲着旭凤,而是偷偷地恨着旭凤。
成王败寇,若父帝被推翻,他作为储君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必定遭到灭顶之灾。
“哈哈,哈哈哈。”他站在乱作一团的大殿之上,竟然大笑起来,他也不知为何而笑,只觉得好笑,是自己好笑,也是这命运好笑,一切都如此好笑。他笑声渐歇,眼中红光大盛。
“润玉,你……”他想当时就跟润玉同归于尽算了,却不知危险正在身后靠近,上元仙子邝露化出以毕生修为所化的匕首,一跃而起,朝旭凤后心捅去。只在电光火石间,匕首没入至柄,插入旭凤内丹、青丝环绕处。旭凤只觉一阵剧痛传来,他呕出一口鲜血,沾染了润玉洁白的衣摆。
一切都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不要啊!”锦觅惨叫一声,扑上去抱住邝露,那匕首上凝结了她毕生修为,此时匕首用了,她修为散尽,也要维持不住人形了。锦觅失声痛哭,怀中的邝露越发透明,最终化作她手心的一颗晶莹的露水。
锦觅再也克制不住,胸口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被她一口吐出。此时她方觉痛彻心扉,登时晕死过去。
而润玉,却只站在那里,冷冷的,一动不动。
他的手紧紧攥成拳,眼尾飞红犹如一抹火焰。
他看着旭凤倒在血泊中,眼睛睁得老大,不肯瞑目地望着他。他只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将它吐出。
死了?
死了。
死了!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旭凤,再也没有人与他血脉相连,从此,他是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了!
他环视四周,旭凤已死,赤焰军败局已定,天帝发须皆白,倒在御座之上,含恨望着他,忽而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你最像我。”他边笑边道,“润玉,你今日手刃胞弟,准备好……千年万年的孤独下去了吗?”
没有回答。旭凤的尸身渐渐消散,润玉望着他,直到消失不见,血泊之中,露出一片月牙形的龙鳞。
龙鳞之上,金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第一百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