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很严肃。大约是太过严肃了,把被老母揍了一顿这种事情说得和路遇歹人见义勇为一般,银鱼惊得闭上了嘴,许久没有开口。
半晌,小银鱼才缓缓地张开了嘴,在虚空中吐出一串泡泡:“不是的。你之所以敢于还击,不是因为你生而无所畏惧,而是因为你生为天帝之子凤凰。先帝自你生下来便将你当作来日的战神培养,教给你以战止战,教你不畏强暴。”
旭凤道:“生成一只凤凰的确很好。”
小银鱼甩甩尾巴,游到他身边绕了一圈,然后渐渐在光辉中变作了一个穿着连帽黑色长袍苍白女子。
女子也没什么怨恨或者委屈的表情,只是木木地诉说着:“但是我的爹娘没有告诉我可以反抗,也没有告诉我不能反抗。他们只是经常打我,我爹经常打我,有时也打我娘。每天都在挨打,你就不会觉得无缘无故挨打是不应该的了。”
旭凤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汝瑾?方才那些是你的记忆?”
汝瑾道:“那是我的记忆与你的恐惧的结合。可你没有对被殴打、被蹂躏的恐惧,你对暴力唯一的恐惧就是恐惧陛下遭遇过类似的事情。”
旭凤皱眉道:“我说为何总觉得不对。那洞庭君昔日也是一位公主,半个飞升的仙子,怎会学得的满口喷脏,举止粗鄙,原来那是你的记忆嫁接。”
他接着又冷冷道:“早知你今日会如此算计我,我当初便不该将你带回营中提拔。我该直接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还记得之前那个差点吃掉润玉脑仁,被旭凤点化后带回军中效力的怨疠吗?
怨疠是心存恨意的人死后被魔气侵蚀形成的非人非魔的东西,倘若没有仙门子弟超度或打散,往往会在人界的穷山恶水中游荡,吃掉不幸落单遇困的可怜人的脑仁。
超度当然是可以。但旭凤没有耐心将这玩意带在身边洗脑它世界多么美好,直至它愿意放下仇恨转世。在他眼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好这个世界坏各半,他做不到睁眼说瞎话。
就在他使出琉璃净火打算直接送这个脏东西上天时,它忽然恢复了一点点神志,不再具有攻击性,还对着他叫恩人。
旭凤挠破头皮,也没想出自己什么时候做了它的恩人。
等到他把变成了苍白女子的怨疠带回军中讯问,才知道她将他错认成了另一只凤凰,她记得那簇漂亮的火光,四万年过去了都记得,因为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旭凤从她口中头一次听说自己的亲娘还有过那么中二的时候,她操纵金钗划破了男人的脸不说,还嚣张地捧着琉璃净火烧化了城门口告示板的钉子,吓得那男人屁股尿流,发誓再也不打老婆了。
结果她快乐完,一拍屁股走了。不到一年,同一城被红衣女侠教训过的不孝子故态复萌,又偷了他瞎子娘的钱去赌。赌完他想起一年前的警告,吓破了胆,用剩下的钱叫了最贵的酒菜,睡了最贵的窑姐,回家烧了香洗了澡,准备晚上在睡梦中被金钗戳瞎眼。
然后他等了整七日,什么也没发生。
怨疠的男人发觉自己被骗了,那个红衣女子不会再回来惩罚任何一个人。他在街坊邻居的嘲笑之中阴沉着脸走进家门,把正在洗衣服的老婆揪着头发拖到街上,狠狠地揍了一顿,以向四邻证明他不怕那个红衣臭娘们。
“后来呢?”旭凤坐在中军案后道。
怨疠垂着头,讷讷道:“就……天天打呗,打得比以前厉害多了,以前要让我干活,还不会打得太厉害,后来有好几次,打得都走不动路了。又过了两三年吧……”
旭凤道:“然后他某一天失手误杀了你?”
“不是……”
“那你是怎么死的?”
怨疠垂着一张苍白的脸,有些不会措辞,支吾半晌,拙陋地描述道:“就是……慢慢的就打死了。”
旭凤闭上了眼。他杀人一向很快,想不出来人是怎么在两三年内天天挨打,慢慢打死的。
念在她也算是被老母坑死的苦主,汝瑾就被旭凤留了下来。
怨疠的能力与它最深的渴望有关,大多怨疠的能力是诅咒,类似上神之誓的原理,或者就是直接对人产生伤害。旭凤本以为她会是个强大的输出,没想到她被凌虐至此,最大的愿望也不过能快速治好自己被打出来的伤口。她是个奶。能治好自己,也能治好别人。
她的治愈能力很强,且战斗力还不弱,用她的治愈能力立过不少奇功,终于混成了天将。怨疠战斗的时候,咒力全部发挥出来,会变回死前的惨状。那副模样不好看,因此她长年穿连帽衫,随时准备遮住全身的血痕去上战场。
虽然她的悲惨遭遇荼姚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但终归只是个诱因。旭凤认为自己能再次遇到她,就是一种机缘,赔偿和表达歉意的机缘。他力排众议将一个人嫌魔厌的怨疠收入军营,让她位列仙班,又力排众议给了她平等的晋升机会,已然算是还清了。
此刻,旭凤冷眼看着她,道:“原来你是为自己抱不平来了。然而本座昔日给新兵训话时便说过,人的命生来就不一样。你再不甘,你也是个是小卒,是农人之女,变不成凤凰。此话虽刻薄,但天道就是如此,没人能改得了命,你们能做的只有用这条命好好干。换作是你,既然已经嫁了过去,与其思考你为什么不是一只凤凰,不如想办法争取不被那个男人打死。”
汝瑾低声道:“陛下,属下没有思考……属下只是想辩解一句,一个瘦弱女子,又吃不饱饭,如何打得过那个男人?”
“纵使正面打不过他,趁他醉酒熟睡之时,乱刀砍死,总做得到罢?”
“人间有国法,杀人偿命……何况我是一个连鱼都没杀过的女人,我怎么敢去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旭凤无法理解什么叫不敢杀人,而且对于这种扯皮事情兴致缺缺。这区区几个字鸡汤已经耗掉了他不少耐心。
“是啊,你若是肯‘敢’一次,今日就是你男人跑到我面前哭诉你如何弑夫了。你死我活的时候还谈国法,还谈什么敢不敢,你不死谁死?”
“可那时……我不知他会将我打死。我总是想,万一打不死呢?”
旭凤道:“我知道你有一万种说法,一万种无奈,你心存侥幸,你不敢杀人,你不懂得还手,你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弱女子,倘若你杀了他官府便要拿你,你也不敢自己逃往外地,因为你没出过门,独自在山野中活不下去,只身远走他乡又怕无依无靠被人欺侮。”
汝瑾低首道:“是,陛下说的一点不差。”
旭凤直视着她:“所以你死了。死人要有死人的自觉,不要为自己的死找借口。”
汝瑾很轻地叹了口气,将兜帽往下拉了拉,讷讷道:“陛下教训的是。”
旭凤似乎很满意她听训的态度,点了点头,道:“所以你当日有意将我传送到此地,今日又诱我入彀,权且作这满天神佛没一个显灵助你脱离苦海的报复?”
汝瑾摇了摇头,却话题一转,道:“属下在人界时听人说,天上有玉皇大帝,有仙女和蟠桃会,是个仙气飘飘的好去处,积福的人死了才能上天。可是到了天界之后才发现,天上所谓的好,只是因为不好的事发不出声来。”
“……”
“属下做了西天门守将的第十三年,一个仙子找到我们军营来,说她亲妹子因为给殿下送错了膳,被天后打杀了。那位仙子听说殿下忠正刚直,千辛万苦摸到殿下的军中伸冤。她给我们挨个讲她亲妹死时惨状……整个人都是黑的,皮肤焦得发酥,一按便会掉下来一层,露出里面流着黄水的肌肉。鸱尾君的人将她带走了,嘱咐我等谁也不准向殿下提起此事,后来没人再见过她,也没人再提起过她……”
旭凤听到此处,不由皱眉道:“你明知他是母神的族人,明知他要如何处置,为何从未向我提起过此事?罢了,我知道了,你当年被打死都没胆子还手,有了仙籍也是本性难移,不敢违逆上面的意思,更何况被烧死电死的又不是你。”
他面无表情道:“本座驻扎忘川多年,对天宫之事自是有失察之罪,如今也已遭了报应。可你口口声声说天界不好,自己岂非也没少给这‘不好’添砖加瓦?你若是当日便说了,我真察了下去,天界那番动荡或许就不用发生……说不准许多人,本座的亲朋,包括你的同侪们在内,都可幸免于难了。所以在金缨箭上下咒谋害天帝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