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邝露作为他的耳目,为什么依旧忠实地遵守着这条规矩?
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干脆不去想,安慰邾吴君道:“仙君节哀顺变。既然粟老视史书重逾性命,那么此物还是由他的亲眷保管更为妥帖。”
邾吴君一摆手:“既然是兄长将这玩意托付给大殿,说明他知道我就看不惯他发疯作癫,也不会替他收藏这没用的玩意。大殿爱拿去糊墙糊墙,爱垫桌脚垫桌脚,草民是不管的。”
他在棠樾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走出璇玑宫,站在漂浮着璇玑宫的云端上停了片刻,捂住脸狠狠地抹了一把鼻涕。
“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也该做到不忘记。”说这话的人写的书不知道能蹦跶多久,但说这话的人自己将很快被人遗忘。
鸱尾君那贼厮鸟动辄就是骂一句乡巴佬,实则他还真的是,连大字都只认得军令上常出现的那些。在现任天帝继位之前,堆云村一直饿得面黄肌瘦,哪有人有闲工夫识字。他哥就是村里唯一的“文豪”,也是最大的疯子,十来岁从他爷爷抽屉里翻出来那些手记之后就和疯了一样,天天茶饭不思,神情恍惚,弄得爹娘以为他看上什么女人了要去给他提亲。
好在他疯归疯,还知道轻重死活,不至于逢人就说,只是时常没头没脑地问邾吴:凭什么?祖宗身为天帝之子,为了苍生自请背井离乡,来到当时还是一片荒芜的人界,然后被禹砍了头。我们世代维护大阵,从不敢有失,落得被他们背弃的下场,分到这处荒地,凭什么?
邾吴说就凭你拳头不够硬,还一天到晚地也不锄,从这哼哼着喊冤学蚊子叫。
年轻的粟洱虽然上不了天找天帝理论,但他有了新的盼头。听说人界的皇帝是天子,于是他就把每年牙缝里剩下来的零钱攒起来,把防风集的事写成信寄给皇帝,希望他能让老子管管。为此邾吴没少和他吵,险些还打过。
回信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后来他就停止了这项浪费活动。因为他又听说当了官就可以面见皇帝。当官要考试,于是粟洱展开了新的浪费活动——念书考秀才,中间去了一次防风集,二人遇到旭凤润玉,侥幸活着回来。
邾吴发誓以后再也不作这种大死,而粟洱却越发坚定了他当官找皇帝理论的理想。他学了三年,和邾吴打了一百八十架,边种田边认字,终于攒够了钱进城赶考。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户籍,考不了。堆云村半神半人的这伙子全都是黑户。
粟洱背着大饼又回了堆云村,被父母押着成了婚,总算了了他们一桩心事。他继续头悬梁锥刺股,并弄了个户籍,这次准备了五年才攒够钱(因为要养老婆孩子),他觉得自己准中了,结果榜上无名。
邾吴也不清楚细节,不过知道他哥好像去找考官理论(因为考一次太贵了),可能言辞有点激烈,被打了一顿,自己瘸着腿爬了回来,和他老婆抱头痛哭一顿,再也没搞过考学这一套。不过他依然坚持每日练字。
很快邾吴就发现他不是练字,他在偷偷写禁书。他一进门,粟老就和光着身子被人捉奸在床似的,慌慌张张把书塞到背后,屁股拼命往墙角挪。那时候邾吴已经在火神麾下做了传令官,他明明白白告诉过粟洱,不要再充满希望地拐着弯劝他跟天帝“讲讲道理”,除非他想死全家。
死人都死完了,还为了他们搞这些杀头的东西做什么?别说小小天兵,就是火神对此事也爱莫能助。
他哥还振振有词道:“什么都做不了,至少也该做到不忘记。”
邾吴至今想到这些还气不打一处来,但一想他哥都不在了,也就再也没什么脾气了。
*
这最后一波客人,是棠樾绝对接见不了的。不是他没这个能耐,而是他资格不够。
润玉是往魔界也派了请柬,但他没想到十大城王来了两个。要么是魔界最近又蠢蠢欲动提前派人来打探底细,要么是魔界最近闲的发慌。
在此之前,棠樾又被旭凤重新科普了一遍为首二人的身份。使团之首,魔族大长老也就是擎城王,也就是诚恳地建议棠樾做“天奸”,在遭拒后将他暴打了一顿,还杀了风神那位。
他和旭凤算是半个熟人。魔界的规矩与天界不同,不讲立嫡立长出身尊卑,只有拳头称王,谁挑战老魔尊成功,谁可以做新任魔尊。但旭凤杀了老魔尊纯属泄愤,没有什么为魔界鞠躬尽瘁的性质。而且他毕竟是个神族,神族当魔尊多少有点不好,也就有很多人就不乐意,是大长老力排众议又说服旭凤继任,还主持了加冕仪式。
“糟老头子坏的很,你平日见了他务必小心。他实力深不可测,至少和我不相上下,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没有当魔尊的意思,所图必然更深。”旭凤警告他。
第二位卞城王鎏英,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朋友。
“卞城王还是卞城公主时就与我结识,为人赤诚爽朗,又在我落难之时收留我,尽力与我医治,若有机会倒是值得一交。”
旭凤说到这,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一位在魔界无名无份,但也算是本座的旧部,昔日的西天门守将,名唤汝瑾,你看到个长年戴着个兜帽不露脸的女子就是,她……嗯,也是个好人,见到了可以打声招呼。”
炽焰麾下五方天将中,邾吴和鸱尾是先锋将,燎原比较均衡,汝瑾和风蚀就趋守势,尤其是她,偏后勤财务,偏奶。其实汝瑾其人很聪明,也不是不能打,但是就是以治疗厉害著称。据说当时许多仙神见旭凤一个又一个,提拔的不是石头就是农夫,最后竟然还弄了个怨疠。怨疠是什么,凡人接触清气太多机缘巧合下会升仙,接触魔气太多机缘巧合下会变成怨疠,介于魔族与人族之间的脏东西。
旭凤就说谁不服和她打一架,打完她就成了西天门守将。灵霄殿事变后,旭凤在昏迷中被贬下天界,她也就跟着入了魔,估计是觉得魔界挺好,后来也没再回来。
眼下,大长老依旧是平平淡淡坐在那里,保温杯里泡触手。
卞城王也很好认,一身黑衣,坐在位上腰背挺直,面目轮廓分明,娟秀之余带着股肃杀之气。至于汝瑾氏就更好认了,果然戴着黑色兜帽,而且看上去木木呆呆,坐在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润玉跟这几人都交情不深,坐在位上淡淡道:“本座听闻犬子在下界时,曾遭一位样貌颇似长老的人追杀,长老可知此事?”
鎏英一听,立马侧过头去,对大长老怒目而视。
大长老道:“陛下如今身为天帝,可不能听风便是雨啊!定然是有人扮作老朽的样貌,意图挑拨天魔开战!”
润玉道:“哦?天后当年可是与长老熟识,莫非天后也看走了眼?”
大长老:“陛下莫非以为大殿是文韬武略一代英才,逼得老朽不得不将威胁掐灭在摇篮之中?老朽以为,天后与老朽时隔千年未见,确有可能看走了眼。”
棠樾本也没指望能在这里找回场子。他们三人当时猝不及防,被按在地上摩擦,逃命还不及,根本无暇留下任何证据,没有证据贸然声讨责问,就是开战的前兆。
***“那风神身为一任正神,骤然罹害,难道就此无人问津?”
几日前,他如此问道。他将事情前后原原本本告知了润玉,但润玉只叹了一声:“他动手的时候既然只有你看到了,就大可以推到大封之下的魔物身上,推说有人陷害他。”
想到此处,棠樾起身一躬,对润玉道:“父帝,此事也许确有误会在其中。长老等人此来不过是为了向儿臣道贺,缉凶问责之事,不如容后再议。”
送走了这批人,棠樾正要离开,就被润玉叫住:“棠樾,你心中有何中意的名剑?”
棠樾知道他在问三日后大典的事。赐剑赐下的一般都是好东西,但是也没几人当真拿来砍人,都是当礼器在家供着。他苦笑道:“以儿臣的修为,再好的剑到了儿臣手中也不过废铁一块,这些事情不如就父帝做主吧。”
润玉不甚同意:“左右也是千岁诞辰,不可马虎。你今日寻隙去你母神那里挑选一柄看的过眼的。他最爱收藏兵器,自己也懂些锻造冶炼,好东西都在他那里,连我私藏的几柄好剑也早已给他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