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樾只好承认,似乎有一些道理。
四万年过去,防风集中依旧飘着一层薄雾,似乎自大封破损后,这层薄雾就未曾消失过。巨鼓也始终在此间矗立,仿佛已静默了千万年。
鼓面上防风氏族的血仍在。伸手触及,仿佛还能摸到鼓面带着余温的颤抖。
风息将手搭了上去,神情也渐渐肃穆起来,叹息道:“他怎么不想想,既然这鼓是天界留下应急的,哪有非得献祭活人才能用的道理?”
棠樾道:“我父帝常跟我说,人要是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什么办法都是办法。”
风息忽然转过头,脸上已是少见的肃穆:“如果当时天帝听到了,却有意无所作为,就应该对此事有个交待。”
棠樾鼓掌道:“说得好,我太爷爷在鸿蒙中等你。”
风息:“……”
他见风息似乎是在正儿八经地神伤,就把他拖走,道:“走走,都过去四万年了,风神仙上估计也不愿别人对着她的往事怀古。”
风息虽然也没反抗被拖走了,但也一反常态,默默不语。
他们穿过村庄中此起彼伏的泥瓦堆和随处可见的半堵墙往阵眼走。棠樾见风息似乎很为这些人悲哀,再想想自己看完过场cg之后内心也没什么波动,不由纳闷道:“当时防风集中不过几百人而已。你一条龙为何要感伤?”
天界大大小小的仙官都是飞升后的人族,然而高位者多为神族,尤其是龙。棠樾并非缺乏同情心,只是在神族眼中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每日都在发生,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小的时候问过旭凤,年轻时为什么自愿长年驻守忘川。那里暗无天日,气候恶劣,河边常年飘着淡淡的腥味,还有不计其数的嗜血魔物和凶猛魔族。
旭凤就说因为公凤凰比较喜欢打架。
棠樾就惊了,说难道不是因为不忍六界生灵涂炭吗?
旭凤道:“那都是人设。非我族类,没多少感情,保护他们无非是职责所罢了在。”
包括棠樾在内的大多神族都是这么想的,而风息是个例外。
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在人界混多了感情深吧。唉,我挺喜欢人的,怎么说呢,我觉得人很好玩儿,虽然有时候也怪不是东西,但总的来说……大多数时候很可爱,emmm你懂我意思吧。”
棠樾说你哪来的圣父一般的慈爱,人族的大姐还没说什么呢。
风息却忽然想起一事:“小姐姐,上次你是不是说伏羲不喜欢旧神来着,这是为什么?”
神厄摇头:“不知道,他没有说为什么,只是让女娲族少和他们来往。”
棠樾好奇道:“伏羲神上和女娲神上究竟是怎样的?”
“我不清楚母神的事情。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不在了。父神对女娲族和人族都很好,但也很沉默,时常悒郁地看着五色石。我还未成年的时候,他给了我这条红绫,让我好生保管,然后就走了。据说他一个人去了血海,镇压混沌,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雾越来越大,几乎面对面也难看清楚人的面貌。她话音刚落,棠樾微微皱眉,道:“且等片刻,我似乎认识这里。”
防风集中心的建筑已在之前的灾难中彻底损毁,边缘傍山的那些却没被怎样破坏,只有木质的门窗已腐朽破损,墙壁尚且保有着四万年之前的形状。
他在云雾中缓缓靠近那间房子,从大敞的窗外往的室内看。
“这地方和邾吴君他家有点像啊。”风息道
室内意外地没有雾霾,虽然光线昏暗,摆设却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堵死大门的那一摊杂物。
“不仅和他家主厅的结构相似,”棠樾缓缓道,“这里还是我看到的那个人住的地方。”
他拨开窗口横贯的枯藤,轻轻翻了进去。风息紧随其后,一边道:“你上这里来干啥?神厄别进来,都是脏东西。”
棠樾在屋内转了一圈,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封毁坏后会发生什么……”
“血海里的大黄鳝大鱿鱼全跑出来?”
“不是。如果我所猜不错,大封阻拦的是一种力量,倘若它完全释放出来,六界就什么都没有了……魔物比起来只是个添头。”
风息悚然:“什么力量?”
棠樾单膝跪地,指着地上爬满的近似树藤,但细看却绝不是植物的东西道:“会让一切存在于失去形态的混乱之中……混沌。”
那“树藤”如果当真去评价,倒更近似晒干的不规则肉条,四面八方地生长。他的手覆上去时,可以察觉到它虽然已经枯死,干枯外壳下的脉搏里却依然有汁液在潺潺流动,鲜活的跃动着。
活的。
棠樾忽然大吼一声:“出去!”
就在他唇型动起的那一刹,那些枯藤的外壳寸寸碎裂,里面娇嫩的紫红色触手吐出一张半透明的薄膜,柔软地附着在他身上,往他皮肤所及的地方蔓延着。微凉的触感渐渐包围了他,被薄膜触及的地方一旦没有第一时间挣脱,就会僵硬麻木,失去知觉。
如果时间足够,身体的这些组织也会变成“它”的一部分。
而他现在和凡人无异,不能挣脱,无力反抗,在麻木中逐渐跌倒在地上。
在房间的另一侧,风息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就被它无声无息放倒在了墙角。
他躺在地上,就像一只被绑到市集上叫卖的螃蟹,卖力地在红线内有限的空间里挣扎着,粗壮的钳子却死活不能将红线放宽一点点。薄膜很快就蔓延到了他的脖子上,在他倒地的视角,他看到窗外的人试图爬进来救援。
他在窒息的边缘看到神厄正撕扯着风息身上的薄膜。这东西居然视她如无物,她扯了几下,发觉它补充的速度只略低于脱落的速度。
她只来得及帮助一个人脱身,另外一个则听天由命。她惶急地往棠樾的方向一眼,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停在那里。
棠樾的知觉正在渐渐消失,连同思考的意识也在减弱。他的视角因为薄膜覆盖而蒙上了一层红翳,再拖延片刻,他就会变成这种植物或者动物的一部分。
救我,他在心里渴求着,不要放弃我。
犹豫只延续了一秒,她就做出了决定。她选择了帮助最近的人。
他在心中最后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不甘地松开了那根希望的稻草,任凭意识被触手带往窈深的地下,归入它们的家园。
“你就这样死了,”一个声音遗憾道,“你那么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围好每一个人,最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的替死鬼,没人要的东西。”
“他们不会记得一个孤儿……没有天分,没有出身,甚至没有很好的朋友。”
“从龙的蛋中爬出来的一定是龙吗?不,你只是一条泥鳅,不值钱的泥鳅、死几条也不心疼的泥鳅。”
*
“泥鳅!”
“大泥鳅吃小泥鳅!”
一束强光从水面上直射下来,它吐出嘴里叼着的半截泥鳅,往后退去,蜷起身子。
那束光又跟了过来。手也跟了过来,几双白白嫩嫩的小手带着此起彼伏地咯咯笑声在它身上乱摸。
它惊慌失措地扭动起来,想借助覆满全身的黏滑淤泥从他们掌下溜出去,却终究寡不敌众,被手们捉上岸,扔进了一口锅里。
“它好聪明,还会装死!”
“喂,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会变形啊!”
几条不到百岁的小龙笑嘻嘻地把锅端到烤架上,围着观察它。为首的小龙煞有介事地将它身上的池底黑泥洗净,又放回锅里,举起木菜勺宣布:
“今天这道菜就叫‘龙飞凤舞’!”
锅底那盘金色蚊香间竖起两只钝钝的龙角,它畏缩地睁开半只眼睛,发现自己和旁边那只被真龙威压吓得不敢发声的小鸡姿势一模一样,一样地瑟瑟发抖,一样地闭着眼睛,把脑袋缩进羽毛或者鳞片里。
锅里倒上水,锅下架上火,水烧开。小鸡在滚水扑腾一会就成了煮乳鸡,被捞出去分食,它吓得闭上眼不敢看。
幼龙们不会太早放它出来的,他们知道龙不会被滚水烫伤,出不了龙命。
“它不怕烫吗?”
“它怎么不动,不会是死了吧?”
泥鳅没有死。它沉沉地堕在锅底,锅底悄悄地冒起一个个气泡,咕嘟咕嘟地在它肚皮上轻轻挠着,好像有人在隔着一层皮肉和一层蛋壳在逗他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