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樾无言以对。
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苦笑道:“那我们……我们这些一度相识的,性命相托的朋友,又算是什么呢?”
*
伏羲并不是他们的朋友,棠樾是知道的。
风息虽然依旧没什么架子,也说过“不必唤我神上或者大帝了,还叫我风息吧”,但是从没有说过“你们还当我和以前一样”之类的话去宽慰他们。事实上,他虽从不刻意拉开距离,但也从没有主动与棠樾和神厄打成一片。
身为古神,他与这些小仙小神的悲喜并不相通。
好在这百年间,棠樾在找自己的父母,风息在人界救人,二人鲜少见面,即便见面也是匆匆寒暄两句便各奔东西,免去了“神上把我的朋友还给我”这种尴尬。
但是他想都没想过他竟会选择离开这方宇宙。
五年之前,他在某个妖祸泛滥的小镇茶寮上遇到了风息的时候,风息破例地和他说了很多,现在想来,恐怕是已经找到了离开宇宙的方法。
他告诉棠樾不必为了自己把天帝的重任全数交托给神厄而感到内疚,因为她“本就是为了成为末法时代的最后一个天帝而诞生的”。
棠樾问他:“为什么?”
风息道:“‘诸神陨厄,万世岁生’是女娲在创造她的时候看到的模糊不清的未来。如今看来,诸神陨厄便是指血海被她自己灌入了上清天……你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吗?”
结果已经显现出来了。这一百年间,纯血的神族,无论是在人界的还是在天界的,没有一个新生儿诞生。
因为自血海与上清天相互抵消以后,世间的清气与混沌,也就是灵气与魔气骤然稀薄,半灵体的的神族与魔族将越发难以繁衍出纯血的后代。就连寻常的妖物与修仙者也会越来越弱小,逐渐变得与凡人无异。
当棠樾他们这些最后一批神族随时间而陨落之后,世间将再没有纯血的神族。
神族本就是世间无数平凡生灵的一员,从异界来客那里得到了部分的法则,也成为了他们的奴隶,如今神族摆脱了辖制,不属于他们的力量也将归还于世界,这就是所谓的诸神陨厄。当力量上失去了绝对的优势,天界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万世之后的凡界将是人族的,但由奢入俭难,失去力量的神魔与妖族察觉到这一点后或许会出于不甘而引发动乱。女娲认为这个时代需要一个绝对公平与无情的天帝,由此创造了与其他女娲族截然不同的神厄……她是女娲特意为之的半成品,注定此生无法爱人,没有朋友。”
棠樾:“……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风息摩挲着手中积垢的瓷碗,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沉重的痛苦和悔意。
他说:“我是一个不配活着的人。”
“因为一团本该在血海消失的清气成为了伏羲,许多人被辜负,许多人受到牵连……也包括你,棠樾小友。渊薮是我创造出来的,心思单纯,只是想找哥哥,却被人利用成为了毁灭宇宙的怪物,最后死于我之手。神厄名义上为我最小的女儿,却未曾受我一日照顾,余下的更不堪提,你,女娲,阴皇……我已无法补偿我全部的过失,只能恳求你一件事。”
“我终有一日会离开你们,到那时……我希望她至少还能有唯一一个朋友。”
*
那时棠樾以为风息只是打算离开天界,却没想到他竟要离开这个宇宙。
就如当年黑凤凰所说的那样,谁也不敢说界外有什么,甚至不能确定那里一定有真实的存在。只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无论风息在外面遭遇如何,是生是死,有没有找到救回女娲的方法,曾经身为风息的少年,抑或是里面装载着的另一个灵魂,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神作为伏羲活过了千万载,又经历过太多刻事,千年的记忆在他的识海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我想他并非有意要与我们疏远的,只是觉得没什么可说。”
——如果当真放心不下,便当我已经到了未知的世界,正和五色石一道在无垠的广袤宇宙中遨游修炼吧。
风息在临走前微笑着对她说。
去往界外世界游历也是五色石的意愿,反正风息死了它也不会死。临走前,她将自己作为‘锦觅’那段时日的记忆移植到了一个刚刚死亡的凡人身上,就如她在忘川对风息做的那样,并顺手将其点化成了神族。
五色石的亲自点化,何等强悍,正好跑路了一个水神,立刻就能把她抓过来打工。
“难怪前几日失踪的血海突然出现了,”棠樾坐在璇玑宫的院子里感叹道,“原来是五色石离开了宇宙,因此对血海空间的干涉也消失了。”
神厄在他对面笔直地坐着,抿了口茶,然后问:“……说到血海,你这番可有收获?”
“不出所料,那里空无一物。”
神厄点了点头,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以后有何打算?是继续寻找,还是留在人界,继续协助人类?”
“没有别的打算了,”棠樾道,“虽然我时常觉得他们一定还活着,只是我没找到而已。但,寻找是没有尽头的,一百年的失职已足够过分……”
他忽然起身,庄重地对着愣在那里的神厄单膝跪下,微笑着向她俯首:“多谢姑娘包容我这些年的任性,我再也不走了。”
*
“风息临走前让我将此物转交给你,说是几日前收拾白夫人故居时找到的,似乎是天帝陛下想让白夫人设法在一切平息后转交给你和……天后陛下的,但没料到母神和天后陛下也在那一战中身陨。忘川大战后,他一直没有回过与白夫人的旧居,前几日才找到这个匣子。”
棠樾趴在被子里,从一叠纸中拈起一张正对着月光。
不出意外匣子里面是遗书,除了遗书之外还有一沓简笔画——看第一张不得不说画得很丑。无论是遗书还是画,看纸张和字迹的发黄老旧程度远不止百年。
棠樾先看遗书——
与凤章书
吾儿凤章亲启。
果然是润玉在给他取好现在的名字之前写下的,应该写了有一千多年了……他居然还知道旭凤本来想给他取的名字。
一千多年前的润玉刚刚从白龙女那里得知了她疯狂的计划,决定放弃抵抗填补大封的命运,把所有的希望交付给白龙女。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为了减轻棠樾的愧疚而隐瞒自己为了让他活下去所作出的交换。他的文字优美,笔锋流畅,以自然客观的口吻一五一十地描述了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希望棠樾在自己离开之后也能时刻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中充满了父母对他的爱,也说没有跟旭凤商量过就擅自选择了棠樾,对不起。
接下来依旧是完全客观的视角,按照时间线简洁明了的讲述了自己父母,也就是太微那一辈的爱恨纠葛,也阐述了自己认为的他和旭凤悲剧命运的由来。
神族生而被拘束,因为上有天下有海,而他决定成为通往没有压抑的未来那条路上的垫脚石,这是他的选择,希望棠樾不必为他感到遗憾。
自吾去后,望吾儿往后余生,通达自得,逍遥天地。
父润玉绝笔
整篇都是对棠樾的口吻,反而很少有对旭凤说的话。他猜测是因为他们在已经背着他偷偷地见过面,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棠樾将遗书叠起来收好,又摊开下面那叠纸——按照润玉的说法是留给旭凤的,就见首页画着一条火柴龙。说火柴龙都是客气了,简直是蚯蚓龙,蛔虫一样奇形怪状细短的一条,四只爪子用细线随手划过去,末端勾出五根指爪的尖来。
棠樾枯了。
什么玩意啊,长脚泥鳅吗?怎么连龙角都没有?背后那俩对号又是什么?
他足足看了三十秒才反应过来背后那两道杠不是俩对号,而是一对小翅膀——暂且没有腾飞的功能,就长在那里当作摆设。
没想到他爹表面上是个文化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一样,背地里画功如此堪忧。刚破壳的幼龙也不是没见过,就算多了俩翅膀,总不至于生得这般惨不忍睹吧!
他郁闷翻开了第二张。不知是他爹的画功进步了,还是他的尊荣进步了,火柴龙终于丰满了一些。虽说依旧看上去像根一掰就断的筷子,至少齐活了龙角,有了几分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