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润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已经很好了。一切都是最好的。
毋庸置疑,他早就知道。
以为儿子死掉了却不知道儿子就在眼前,和知道儿子在眼前却一直装作不熟,究竟哪一种更加为难一些呢?
虽然不清楚他遇到了什么,不过为了这个“最好的”情况,他一定付出过可怕的代价吧。
骗了人这么久虽然是够混账的,但是混账也不容易啊……
旭凤这样想着,把另一只手也叠了上去,剑芒刹那间从剑锋处暴涨,诡异的黑红幽光竟在半空生生缠绕起来,勒住了渊薮的脖颈。
这一瞬间的爆发竟然生生地勒住了它向棠樾袭去的攻势,连带这没有脑子的东西也愣了一下,紧接着怒嚎一声,虽然还是奔着棠樾去的,巨力却只把旭凤的防线往前拉了一寸。
不够……单纯是释放了全部的力量也完全不够……
旭凤再也没有给它任何挣脱的机会,而是在一瞬间倾泻了全数隶属神与魔的力量钳制住了它。他和这巨大的肉山藤条纠缠着一起堕入深渊。
*
按照人界的时间流速,这一段对话发生在三个月之前。
“走的时候不打算跟他说一声吗?”
“不必了,我们对今日都早已有了觉悟,想必也不差这片刻的告别。”
“也不去看看你的小金鱼?”
润玉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我担心如果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会看出端倪。我不希望他卷入我们和‘它’之间的纠葛。”
白龙女晃了晃酒杯,看上去亦是感慨良多:“那么……陛下,武运昌隆。”
*
按照上清天时间流速,这一段对话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
斗姆元君伸出一根纯白如玉的食指,点在润玉的前额上:“被授予神源后,请陛下务必以使命为先。”
神源即是旧神力量的一部分,用于在进入大封之后与混沌力量初次碰撞中保存自我的意识。
授予神源的过程会持续一段时间,比起混沌暴乱的瞬间同化算是一个较为温和的过程,因此即便得到了纯正的清气也不至于失去自我。
润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道:“防风集之事被揭发之前,我曾去往堆云村告诫前任风神大长老已经盯上了她,而她却拒绝了我暂时规避的邀请。”
“她微笑着说,这副残躯无法再为苍生解一分忧苦,不如就用她的遇害使防风氏族短暂地放下对天界的芥蒂,转而将悲痛与仇恨化作抵御魔族的决心。若非如此,只是普通的恩惠或者威胁不足以让唯一具有镇压黄泉之能的防风氏后人甘愿回到防风旧集,竭尽全力地加固对黄泉的封印。”
“因此,在大长老计划屠村的那一日,我没有救她。”
“在那之前,我问了她一个问题。天界背信弃义抛弃了她的种族事后还要严令封口,她的父亲撞死在天鼓上,她的爱侣重伤之时却无人搭救,连她自己也为了救活洛霖而时日无多。这个世间甚少施舍给她任何善意,为什么还是决定为之牺牲自我?”
“‘因为我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洛霖。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善意啊。’她如此回答。”
润玉讲完了故事,对面的人,或者说存在,已经收回了手,平静无波地听着他的讲述。当然并没有任何被感动的意思。
“也许原本我确实心存不甘与怨恨。为何只有我被逼到了死角?不过回过头来想想,这个世界对我始终是留有一丝余地的。倘若我不生在天帝膝下,也就不会遇到旭凤。如果没有种种因缘巧合被逼到天帝之位上,我就……没有机会看到棠樾长大了啊。”
他说罢就闭上了眼,表完了绝不反悔的态度,等待着斗姆元君的施予。不料在下一步动作之前,他却率先等来了一句问话,带着生硬的疑惑语气:“情感竟能如此左右生灵行为吗?”
润玉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她”,或者说“它”,三千世界外之神,众生伏首称世尊者与神族人族魔族等存在有着本质的区别。
斗姆元君从没有情绪,也没有情感,除去说些云里雾里神神叨叨的话指引众生外,从不会生出什么与天帝或者其他觐见的神族八卦唠嗑的心思。
但今时今日,她却突然地扯起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为此她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女娲所预见不日将至,吾亦将归入无存,在那之前,吾欲理解汝等所思所为,以解些微旧事之惑。”
非人性的存在居然也有疑惑,润玉想着,真是奇怪至甚。
一千年前,他就已经见识到了它们这种存在的强大与无觉之处。
*
上清天终于回应他的求救的时候,他腹部狭长的刀口还没得到治愈。他出于某种感召来到了一座奇怪的山下,当他脚步虚浮地攀上所谓“上清天”那座荒山山脚的第一座年久失修的青石阶时,险些因为路滑而飞出去。
事后白龙女解释,以前的上清天确然和世俗人想象的一样,香火缭绕梵音阵阵。只不过后来随着三清陆续归入无存,唯一剩余的旧神就是这位……比较年轻一些的旧神,它的来历特殊,所以行为方式也比较特殊,对于这些以威福来维护秩序的手段兴致缺缺。
只有一点是不变的。在这个地方,三清留下的法则占据了绝对的高度,近乎所有隶属于神的法则力量在此失效,所有来访者都会如凡人一样,不得不进行一番登山运动才能见到世尊。
他在登山运动中失血过多,眩晕地毫无自觉地变回了真身。原本被抱在怀里那条没有任何气息的幼龙像一串钥匙一样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角落里。
银龙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皱巴巴的小怪物衔在口中。
在这个地上想飞也飞不起来,虽然爬上去很不雅观,但是也没有余力去变回人形了。它用前爪拖着自己,也拖着叼着的那条有小翅膀的幼龙,浑浑噩噩地往山顶挪动着。
不知道它爬了多久,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处散发着神圣气息的破败精舍。
一双粗布麻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它的眼前。
银色的巨龙张开口,轻轻地将气息全无小怪物放在地上,向着那个“人”的方向,用尖吻顶了一下它的身体。
小怪物被它顶得一翻,露出了惨白朝上的肚皮。
它形如鳄吻的前半个头部顿在了那里,被剥夺了感情的眼中茫然地落下了一滴鳄鱼泪。
润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已经变回了人的形状。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就站在一边看着他躺在地上。
腹部的伤情完全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动一动腰就觉得脾胃都要被撕裂开。他放弃了动弹,声音沙哑地开口问道:“……那条幼龙呢?”
*
精舍前有一汪破败的小池塘。
小小的金龙闭目在水底蜷缩着,翅膀也收了起来。听到动静,它在水底微微地挪动了一下。
新晋天帝舒了一口气,差点一头栽倒在池塘里,同时觉得腰疼,在地上被石头硌了太久。
“下次如果我倒在地上,世尊可否劳动尊驾将我挪到室内?”
“存在于何处都是存在,既然如此,存在于地上与存在于屋舍有何分别?”
润玉:“……”
讲道也不是这么讲的,他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位是在揶揄他。但随即他从对方宁静而认真的神色中判断出她确实没有这种概念……也对,老家都折腾成这样的人还能在乎睡哪么。
润玉微微笑了起来,没有询问更多,整襟拜倒,真心实意道:“犬子性命有赖世尊。”
“不必谢我。”斗姆元君开口道,“生死乃最上法则,时间乃最上法则,吾亦是最上法则,无权命令生死与时间。”
润玉似乎早料到这一点,并不惊讶地抬起头:“这是自然,违逆法则的行为皆因我而起,一切后果自当由我来承担。”
不过看它还活着,应该是已经在承担了,只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斗姆元君道:“逆天而行,双倍而返。未生已死之人,一向因果借命,二向法则借时,吾已将你的时间借予它,它每活一日,你的寿命中便会减去一日。你若反悔,亦可立刻解除。”
…还能解除的吗?
“借约一方毙时,借约自当结束,剩余的时间将全数归于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