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终他还是认命了,因为上清天不可违抗,而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像太微。太微是泥鳅,那他就必须是龙,太微贪生怕死,那他就必须舍生取义。
最后润玉在“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和“凭什么倒霉的又是我”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他可以牺牲自己填补大封,但他要一只凤凰。
润玉不觉得自己过分,他觉得自己简直大度得过头了。这个狗日的世界是怎么对我的,他心里想,什么都没有给我,却要我把赌上性命得到的一切都交出去。
整个世界的命都是他救的,而他只要一只凤凰。
这根本不是买卖,他跟幻想中的世界讨价还价——这叫放血。
世界好像被他说服了,在他的脑海中沉默地点了点头。于是他心中的愤懑平息了些许,想到自己一个人去往那个一无所有的地方时,还能带上一只凤凰,他甚至感到心满意足了。
可每当他产生这种想法时,他的理智就会发出警告。旭凤那么爱他,也没有参与过整个世界对他作出的针对行为,不该被他鸟脖子一掐魂归天外。而他不在了,六界也需要一位出身高贵,可以服众,又为人正直的新帝。
旭凤不该死。
刚登基的润玉经常为这两种相反的论断而焦躁不安。后来这种焦躁在时间的研磨下得以平息,直至今日,他才相信自己已经彻底地没脾气了,认命了,也不再想拉任何人下水了。
***
旭凤道:“先暂停一下卖惨。你想说你知道自己要死了,如果你爱我,你就会想杀我,所以你要留着陨丹。”
润玉点了一下头:“也许我骨子里就继承了太微的冷血和利己。所以我走的时候,也一定会带走我最喜欢的东西,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终究不是我的东西,你是一个人。因为六界需要你。”
旭凤拍案怒道:“六界需要的多了,要风调雨顺,要事兴人和。而你只要一只凤凰陪着你,凭什么就不敢要了?”
润玉蓦地抬起头,双唇茫然地微微分开,连眼睫中都挂着震惊和猝不及防:“啊?”
他手里还呆呆地捧着那个称作“陨丹”的东西,一条尾巴不经申报便骤然从他的衣襟下滑了出来,失措地摇过来,长长地蜷曲在旭凤的脚踝周围。
旭凤不置可否地看着那玩意,目光在上面停顿许久:“这是陨丹?我觉得像是半个肾。”
润玉受到了质疑,慌忙用手将其拨开,用力解释道:“不是的,陨丹并非寻常丹药,它是介于作用在神魂和肉体之间的一种特殊存在,在体内久了便会与周遭肉身融为一体,要想拿出来很容易将周遭的组织一并取出。”
他纤长的手指在暗红肉块上拨动两下,揭开干涸的血肉组织,其间露出一个鸡卵黄大小的球体,因长时间被血液包着已经变成了红色。
千年前那条纯真又腼腆的小龙坐在了他面前,不能发声,急躁地打开赤裸的胸腹,把一颗血淋淋的真心递到了他的面前,期待地望着他。
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复,润玉便低头看了看地上,尾巴缓缓地盘了回去,正要收起,却被旭凤一把揪住。他一边将其握在手里把玩,一边道:“我做不了天帝,我的战力比起入魔之前的巅峰时期只剩了六成。”
润玉道:“可你也不是我的东西。”
旭凤道:“我当然不是你的东西……”他沉思道,“但我是为你而来的。自涿鹿古战场回来以后,我仿佛被打通了什么关窍,多了冥冥中的感应。虽然不知缘由,可我心里隐隐明白,我是为你而来的。”
“何谓为我而来?”
“不知道。也许是很久很久之前结下的因果,反正此生是无处得知了。大长老说镇压封印需要神族的意志,想必你在那里也还会保有意识,我虽然不大喜欢殉情之事,但我可以在黄河旁边买一间房屋住下。也许你在封印中还可以感觉到我每日在那里起居饮食。我也知道你在那里,如果想找你的时候,我就钻到河水中捕鱼,虽然到时也没法沟通,我就默认你能感觉到凤凰的灵力,我……”
他的语言因为过分急于表达而混乱,声音因激动而有点发抖。润玉双手按在他的汗湿脸颊上,不着痕迹地打断,安慰道:“旭凤,你冷静一点。你若是留在黄河水畔做了一只鹈鹕,那我半生筹谋所得便都要还归天地。太不甘心,想想就要死不瞑目了。”
旭凤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抹了一下额角的薄汗:“你留给我就算瞑目了?”
润玉老实道:“给你自然是理所应当的。我在位千年,虽然并不曾奢逸,却也为自己谋了些好处。现在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天帝之位给你,攒下的金库给你,孩子也给你。”
一个既不大孝顺又不大聪明的熊孩子算是什么好处?
旭凤又想咆哮了。
“都给我?那龙呢?”
“龙……”润玉愣了愣,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龙的话要交公。交完公还有剩,也给你。”
旭凤:“进去了还能剩什么?你是能剩一张龙皮出来做包包,还是剩一条龙骨拿来泡酒?”
润玉想了想,觉得也是。
他缓缓地抬起手,解去自己的发冠,一头乌发披落下来,带着被银冠拘束过后的折痕。旭凤看着他动作,心中生疑道:“你要做什么?”
润玉不答,身体匀速向前倾。随着他俯身下去,发际分开,发间渐渐生长着探出了两只修长壮丽的玉质龙角,向后倾斜着,勾出一个驯服的角度。
旭凤震撼了,情不自禁地向眼前羊脂玉装饰品一般的龙角伸出了手,在上面摸了两把。
这是他第一次摸到成年龙族的角。寻常龙族一旦学会了化形,就再也不会以这种形态出现,就算是幼龙,他也只撸过小棠樾,那时候它还太小,短短的角连分叉都没有。
成年的龙龙角并不光滑,就像鹿的角一样,微微糙着磨手,却又有种奇特的质感,引人忍不住上手想盘。
润玉直直向前压下去,脸朝下,鼻梁压在了他的腿间,温顺地任他玩自己的角:“封印黄泉用不到这个。龙角应该是龙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你可以拿走我的角,留作纪念。”
旭凤立刻觉得手底下一凉,触电般的弹开一寸。他震惊地扳过润玉的脸来,润玉眨着一只眼看他。
“还来?她……你的母亲,她扯掉你的鳞片,剜掉你的角,你难道就没有留下心理阴影么?”
润玉温柔道:“有一点,但没关系。她剜掉我的角,是为了活下去,我觉得很屈辱。这次是我自愿送给你的,如果你喜欢,那么我也会很欢喜。”
旭凤恋恋不舍地在上面撸了两把,而后松开手,道:“还是不了,我要有心理阴影了。”
润玉笑了笑,甩了甩头,龙角收了回去。他得到了默许,下一秒便无声地出现在了旭凤眼前,抱住了他。
在这长久的沉寂中,旭凤终于抑制不住地伸了手,搭在他腰间和背肌上,唇舌探了过去。
他们浅尝辄止。
待到他们变换了一个姿势,旭凤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样,欲挣扎着起身,却被又粗又重一条尾巴压在身上,压到腿麻。旭凤挣扎着怒吼道:“等等,你以为交肾交茸这么多年的事就算完了么,我火还没发完哪!”
*
月上梅梢,棠樾跟在一个人后面,绕过紫微宫重重的回廊。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行为遭到人怀疑,这是他从小长起来的地方,他熟悉这里的每一道岗哨。何况,宫殿的主人不在这里。
走出几步,前面有一个背影在候着他,棠樾轻轻地在那人肩上一拍,对了一句暗号。
身着天兵统一配备的银铠的人半张脸藏在甲盔后面,一言不发,向他抱了抱拳,便向前带路。
棠樾静静地跟在后面,自觉地没有同他搭话。走不多远,另一人接过了他的班,带着棠樾往他未去过的后殿库房边沿走去。
今天的事太过紧要,这几位带路卫兵都只知道通往军械库其中一段的路线,没有人知道路径的全貌。他约见的人是镇守中天门大营的紧要人物,也就是负责守卫紫微宫的人,天规森严,负责保卫天帝的人不准和任何天帝之外的人有私下的联系。当然这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神仙也是人,天界从来都算不上铁桶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