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凤道:“我知道你心下不服,觉得自己再平凡,至少也好过一般人,所以你觉得至少有五成的神族不如你。”
棠樾抬起头来,依旧沉默不语,眼中隐隐压抑着不甘和不认。
旭凤平静道:“但是你忘了,你是我养大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平淡的不容置疑。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这样相信着,哪怕他已经不再是战神,哪怕他已经很久没有出手,他教出来的徒弟也一定会比所有人都要强悍。因为他是旭凤。
所以他们也同样认为,如果换一个天资卓越的人——哪怕是天资平庸的人,从小被战神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那么他此时的成就也不会仅是平庸偏上。
旭凤以为他说了实话,这小金鱼铁定气得腮帮子鼓起,眼珠瞪大,回头摇着尾巴就不来了,没成想过不几日,他又来了第二次。
这次不是空着手来的,他带着大包的家用,包括天界才能弄到的食材调料,旭凤拂袖而去时忘了带走的衣服,以及旭凤自己的配剑。
大约是难得的马屁没有拍在马腿上,旭凤看到他带的东西脸色好了不少,也难得的没有用眼神疯狂暗示他没事早点滚。
棠樾因此就厚着脸皮留下来吃晚饭。他眼看着旭凤在瓶瓶罐罐间挑挑拣拣,试探着往炉中滋滋作响的煎鱼上一撒一小把。他站在旭凤背后,问道:“母神,您觉得父帝是个怎样的人?”
旭凤想了想道:“他是一个好厨子。”说罢毫不在意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夹起一块鱼肉,慈爱道,“啊——”
棠樾捂着喉咙,满脸菜色地咽了下去,哽咽道:“芥……末……”
旭凤想了想,把这条扔进鸡窝,换了一条鱼。
旭凤回来,棠樾抹着眼泪,继续道:“父帝他……总体来说,是个怎样的人?”
旭凤把调料罐往旁一撂,脸色暗沉地看着发暗的天空,道:“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了。”
棠樾静默了片刻,道:“那他是一个会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人么?或者,反之……”
旭凤道:“我不知道。”
良久的沉默以后,旭凤开口道:“他是个皮相上温柔和气,骨子里十分铁血的人。所以他心中自有一套善恶与对错,如果他认为应该,那么牺牲别人或者为别人牺牲皆有可能。来,尝尝,啊——”
棠樾躲闪不及,急中生智,口吐连珠:“那父帝许久不肯现身却将你褫夺神位,贬下天界,是否也是因为爱情?万一黄泉真的就在他任上出了差错,他要是不休……和离,岂不是误了你余生?”
旭凤伸向他脸上的筷子顿住了。棠樾暗中抹了把汗。
那日的旨意并未公开,再加之旭凤对于润玉的话一向爱听听不爱听不听,拔腿走了。所以没有人知道润玉还曾要求他立刻继承神位。
棠樾觉得眼下旭凤自己也是这么相信的,因为旭凤平时对他爹总是一个嘲讽带内涵的状态,今日居然开始客观实在地剖析起润玉的生平来了,颇有种盖棺定论的意味,这让他感觉十分不妙。
但是他仔细看旭凤的脸色,觉得他好像又没有多少死配偶的悲伤,只是收回手,漠然道:“润玉继任天帝也不是第一天,他现在才和我离婚,难道才知道封印之事吗?”
“可能父帝不久前才反应过来……”
“那么他就活该挨锤,”旭凤冷冷道,“有问题不想着解决问题,解决不了不知道找人商量,自己从那演什么苦情戏?而且说实话,我和你父帝从来就没把黄泉看得太重,它折腾它的,我们打我们的。他和我之间的私账远比生离死别复杂得多。”
说罢他睫毛一动,招了招手,道:“来尽孝。啊——”
*
旭凤睡得并不踏实。
当天半夜,他在浅眠中听到了身后有人的脚步声。
旭凤额头抵在床边靠着的墙面上,汲取竹篾的丝丝凉意。迷迷糊糊他以为是棠樾,哑着嗓子:“倒杯肥宅快乐水来。”
过不多久,脚步声又回来。他向后伸出手,棠樾就不声不响地将酒壶递到他手上。
旭凤虚握着壶,闭着眼睛,鼻尖微微地动了动。
他蓦地翻身坐了起来,壶身往床上一扣,周身紧绷,锋锐如刀地与站着的人对峙着,眼睛在暗室中发黑发亮。
外面的蝉应景地仿效着乌鸦叫,“aaaaaa”此起彼伏叫了六声。
“糖水,”旭凤率先开口道,“你哄小鸡呢?”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倚在了靠床的墙角,拔开壶塞,吸溜着甜丝丝的糖水,打量失踪了很久的天帝。
润玉好像没什么变化,黑夜中看不清楚,只能分辨出他还是一身鱼白常服,发髻整齐地打理好,用银冠扣着,脸还是很白。
润玉负手站在那里,嘴角向上扬了扬,出神道:“我记得你喜欢喝糖水。”
旭凤皱眉道:“整个天界,哪有敢给本神喂糖水这种东西的?”
“我。”润玉道,“你第一次来到璇玑宫的时候,我就拿糖水招待过你,你不记得了。”
还不会化形那时候的事情,旭凤实在想不起来了。他靠在墙头,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冷淡道:“我不记得了。你是来做个了断,还是来交待遗言,还是两者都有?”
润玉今天会出现在这里他一点都不意外。或者说,他这两天就一直在等他。因为冥冥之中的预感,也因为他没有什么别的事做。
旭凤打起仗来很有计划,但他对自己没什么计划,他的路从出生下来就被安排好了。这条路线尚且合意,他没有反对的想法。年轻的旭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不做神仙,连自己不当战神的生活都没想过,唯一的忧愁就是如果和润玉弄出枚蛋来应该藏在哪。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旭凤突然有一天就没得战神当了,他又被迫混了个魔尊当当,结果这意外得来的编制还被他哥使坏撸掉了。
旭凤这下没招了。那段时间他就像个没头苍蝇,失去人生目标。虽然是回到天界,但是也不想搭理润玉了,炽焰旗大换血没有熟人他也不想管了,鎏英是提议抽他,但是旭凤寻思着把润玉抽死了那他不就得当天帝了吗?血亏。
本来就头晕,突然少了一半的魔气好像脑子也被锁起来一半。旭凤觉得疲劳,决定放弃挣扎,做一只鸟。
说做鸟就真做鸟,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内,仙侍和天兵是找不着人的,要找天后就得去栖梧宫的后院梧桐树。天后就趴在树上,专心致志地扮演一只鸟,拒绝和任何人说人话,他在那可能是麻雀可能是喜鹊也可能是猫头鹰,反正他是天后,天后高兴当什么就当什么。
他趴在树上一天都不动,润玉却非得让他动一动。在屡次派人请天后出来上朝、陪他吃饭、陪他逛街、陪他睡觉无果后,第五天,润玉亲自站在了梧桐树下,柔声道:“旭儿,该用膳了。我给你蒸了鲈鱼。”
“下来吃饭了。”
他最后一次,带着微笑,重重地说道:“听话。”
雉鸡蹲在树梢,闭着眼睛,眼睫附近的肌肉都没动一动。
润玉的微笑渐渐收敛起来,鹿一样的下睫微微抬起。下一刻他的人影已经出现在了半空,双手从容地从袖底探出,稳准狠地探向了那只一动不动的废鸟,鸟被强行拖出树荫外,在魔爪下奋起反抗,树下洒落一地鸡毛。
润玉隔三差五就把那只鸟从窝里活捉出来。没有什么必要。也没有刚性需求,他单纯地把它从树叶里弄出来,摆在桌子上当西洋景看。
有的时候它好像丧失了反抗的意志,像块木雕一样,被搬下来挑个合适的角度摆在桌案上。有时它不高兴,两爪不住地踢打,翅膀狠抽他的手,鸟喙疯不择路地无差别向所有方向发动攻击。
润玉嘴上温柔地安慰和劝解着,脑海里却有一个自己正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隔岸观火,对这只无力反抗的傻鸟进行无情的围观和嘲弄。他本来就是想给它找不痛快,他自己不痛快,他也不想让鸟痛快。
润玉是绝对不会松手的,他知道这只鸟恨他,尤其恨他用阴谋诡计把它的最后一滴鸟脂都榨出来后,还要贪婪地为自己的欲望而把它从昏暗死寂的环境中拖出来,榨取它仅剩的艺术价值。
他不会放手。他手上是被啄得鲜血淋漓,但他心里得到了满足,单方面宣布自己获得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