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樾微讽道:“儿臣明白。因为他终归是我的母神。”
润玉摇头道:“因为他对你有养育之恩,教诲之情。因为他曾用自己的性命换你的性命。”
换倒是没有换到,毕竟旭凤也没死,现在还活蹦乱跳。但他明知自己只剩了五成实力,还敢冒着被戳穿一起玩蛋的风险救过他几次是真的。
养育之恩也是真的。据说先天后对润玉的养育之恩就是没弄死他,让其自生自灭。相较之下,当今天后要厚道很多。棠樾承认自己这条天赋虐绝的水龙还没一废到底,至少有八成是仰赖旭凤的教导,尽管旭凤教他的那些武技尽管配上水系术法作用不大,但其中蕴含的战场意识也足够他受用一生。
棠樾是个实在人。实在人都比较知恩图报,他想起旭凤这些好处,火也渐渐消了下去,只剩下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喜欢旭凤。也许小时候喜欢过,傻乎乎地当他是亲娘,挂在他身上,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抓着他衣角。
儿时的记忆很多都淡泊了,他只记得无论他怎么奶声奶气地跟在他后面喊他“娘亲”“母神”“麻麻”,旭凤留给他的永远都是一团不冷不热的黑色,背影。
所以现在他不喜欢旭凤了。可再不喜欢,他也不得不领后妈的情。如果他生而强大……他这样幻想着,那旭凤就没机会卖他这么多人情,他就可以痛痛快快永远把后妈拖进黑名单里,只要润玉不召唤他俩出来营业表演母慈子孝,他就可以和天后老死不相往来。
做梦归做梦,营业还是要营业……
“儿臣记下了。”
见润玉要走,他又急忙开口道:“当日在苍穹云顶之上,父帝遇刺受伤,这几日想必也无暇休养。既然回到天界,不如请岐黄仙官诊断一番。”
他心“咚咚”乱跳着,几乎要超出他能承受的速率。
润玉似乎有些疑惑道:“何须再劳烦岐黄走这一遭?方才在殿上本座已在众仙面前已经答过,那伤看着虽重,实则早已无碍了。”
棠樾开始觉得殿内有些闷热。
“虽然如此,父帝身为天帝,身体康健与否事关天界前途,众仙家俱有隐忧。稳妥起见,还是当先确认无碍。”
润玉想了一下。他终于是点了头,道:“也罢,左右误不了多少时间……传命下去,让岐黄申时来紫微宫一趟。”
棠樾抹了把汗,口中称是。
润玉双手背在后面,拖着有些碍事的素白衣摆,款步出了殿门:“你回去休息罢,我去看一眼你母神。”
第46章
旭凤当时向鎏英百般拍胸保证没问题,其实还是托大了。魔气被封印后,他就只剩下了一半的实力,碰上真正的高手他还真的跑不了。
譬如这种众仙云集的场面,他要是想走,至少得脱层毛。
旭凤已经很难堪了。他觉得没必要让自己更加难堪,所以他选择束手就擒。
难堪。他躺在雷云密布的毗娑牢狱间反思鸟生,发现自己这小半辈子确实活得有够难堪。从年少青葱时那段撒泼打滚的暗恋,到润玉历劫时那段名为探亲实为送炮的同居生活(旭凤如今想想只觉得年轻人真是鸡血上头,人家跟着未婚妻跳下去了,自己居然还赶上去送),再到后来嘴上说着不要心里挤破鸟头往他哥怀里拱的婚姻,再到……
他自我检讨着,脑袋越来越沉。周遭的空气逐渐变得湿冷,连同衣物也贴在了身上。
你在刚下完雨后去室外泳池游过泳吗?就是那种感觉。刚开始还能面前用哆嗦和牙齿打战来维系,随后就需要努力地上半身探出水外,在空气中寻找温暖,最后空气中和水中都是一样的冰冷,无处取暖,无处可逃,在四面八方刺骨的冷意中麻木地浸泡着。
他在冷意中断断续续地喝一碗放在池边的汤药。
药不苦,但有股怪异的刺鼻气息,搔刮着他鼻腔的黏膜。他靠在池壁上,发梢被打湿,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柄短剑,和一枚刻刀。
他用刻刀在空白的剑身上虚虚比划,半晌,放下刻刀,端起半冷的药灌了小半碗。
一汩不显眼的血痕在水面上打了个旋,黏滑的鲶鱼一样,一转身又不见了。
他抹了抹唇边的药渣,终于拿起小刻刀,往剑身上刻了第一划。
远古符文难写又难用,除去天帝一脉和某些学者,恐也无人愿意去学。然而他不喜欢半成品。所以他一定要把他喜欢的名字用远古符文刻上去,尽管这个名字不会再被赠予任何人——就像这把剑一样,永远的属于他自己了。
他用整只手掌包裹着刻刀,用上全身的力量往下刻,湿衣下的肩臂肌肉绷起。一划拖到底时,他大喘了一口气,握刀的手不受控地微微颤抖。
大股腥热和零碎的组织从他下体涌了出来,都在流动的池水掩护下渐渐晕散开,到了水面,消弭漫散。
灵力耗得太多。他牙关颤了颤,头脑发晕。
他一边喝药,一边刻剑,下身一边断断续续地流血。但水面上的他没有出声,他还是那样,微微皱着眉,专注地为这柄剑完成它的最后一个工序。
有鱼咬住他身体里面的弱小灵体。一张嘴两张嘴,无数张嘴往四面八方撕扯它,它毫无抵抗力地坚持了片刻,就被它们扯碎,四分五裂了。这个被凌迟着的小东西还太小,没有意识,也不知道挣扎。
他刻完最后一笔,冷汗涔涔地滑落,没入了水中。水淹没顶的同时他张口咬住了那把剑,咽下了一切即将出口的声音。
温暖的血肉从他身体中离开,鲜血流尽,池水似乎开始顺着下体倒灌进他的腹中,刺激着体内刚刚受创的伤处,冰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水中没有凉气,只有带着淡淡血腥的冷水吞进他的胃里。
他在极度的窒息中松了嘴。那把剑脱口而去,向无边的黑暗中堕去。但他的手没有任何力气去挽留,只能虚弱地收拢了一下五指,悲伤地注视着它不断地下沉,下沉。
背后传来清脆的“扑通”一声。他睁开眼,就见眼前的黑暗被一道璀璨的亮银色光辉破开,一条银练轻巧而敏捷地游过来,在背后抱住了他。
“我们还会有的。”那个声音冷静地、充斥着同情地说道,试图将他捞起来。
捞起来,用毛巾擦干,装进小篮子里拎走,就像安抚任何一只乖巧的幼鸟一样。
旭凤知道不会有了,自从他看到那人怜悯的表情下眼中掩饰着的淡漠,他立刻就让人改了堕胎药的药方,加了几味能够根治他烦恼的药物。
他不想说话,暴起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扇没打到人,反而害他自己跌了一个趔趄。旭凤一手捂着脑袋,低低叫唤一声,一手扶着冰凉的地面坐了起来。
雷电禁锢的笼内无端出现了一条胖乎乎的死鱼。
旭凤头晕脑胀,哑声道:“此乃何物?”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天兵答道:“陛下道天后陛下最爱食鱼,特命小仙为陛下送一条鲫鱼。”
鲫鱼……旭凤脑子不清不楚地想,还沉浸在过去中,鲫鱼,鲫鱼豆腐汤……
???
“没有蛋!”旭凤愤然一掌把盘子打飞,“而且我是公凤凰!润玉有神经病吗,给卵生动物喂鲫鱼豆腐汤?”
天兵瑟瑟发抖道:“是……是糖醋鲫鱼……”
旭凤晃了晃脑袋,茫然看着四周栅笼,低头看着地上一整条疑似有高血脂的糖醋鲫鱼,终于反应了过来。此时距他痛失爱子已经过去了千年。
他无奈地挥挥手,示意小天兵快滚。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十分敏锐的,曾经的战神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地睁开那双凤眼。应是在涿鹿战场持续数十日精神紧绷,加之灵力消耗过度,警惕性和敏感度大大降低,通俗地讲就是这鸟废了。
或者说他老了……旭凤懒得做这道令人不快的二选一,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到糖醋鲫鱼上面。
其实鸟生也就是这么回事,亲妈死了也好,儿子死了也好,亲哥不做人也好,一千年后还是要无可奈何地忘记,然后该怎么样怎么样地活下去。
鱼还是要吃的,天帝还是要做的。对他,对润玉而言都是如此。
他盯着地上被他甩飞的筷子。他想吃鱼,但是堂堂天后从地上捡吃的实在太凄惨了,即便是预定牢底坐穿的半个废后也丢不起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