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作思忖,婉露一口应下:“莫名与玉郎甚是投缘,婉露自当舍命陪君子。”
“我记得峨眉山也产茶,与飘雪的名字相仿,叫做雪芽。”她继而说道。
婉露并非是随口提起峨眉,那是她修道入仙的地方,还记得一到日暮时分,峨眉半山便升腾起团团云雾,真的会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人间,抑或是在仙境中。
那时候她就想啊,九重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那些自开天辟地便诞生的上古神族又是什么样子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美妙的遐想,现在却只觉得,好似从一个人间坠入了另一个人间。
“我带你去蜀地峨眉转转吧,那是我登仙的福地所在。”她诚恳邀约。
“好。”他轻轻颔首,笑得月朗风清。
对面的这个人真是温柔啊,如三月春风轻轻拂过心头一般,教人舒畅。她突然有点理解寂遥了,孤独寂寞久了,突然遇上一个亲切之人,真的很难不动心。
南烟便是这样一个存在吧。
第一个,打心眼里不在乎他道人出身的神族;第一个,真心实意同他做朋友的神女。
一定...很难拒绝吧?
有时也会肖想,如果她先南烟一步遇上寂遥,会是怎样?却接连推翻,不会同现在有任何差别,嫌恶自己出身的寂遥又怎会青睐自己的同类呢?
他们是同类,可以蜷在一起相互舔/舐伤口;可以偎成一团互相取暖;可以放心交出后背共同退敌;也可以...在遇到某个人之后毫无负担的转身离去。
仅此而已。
无知无觉,连天的雨停了,而风却固执的不肯停息,竹林婆娑,光影摇曳,一阵又一阵的沙沙作响。
九重天·紫微宫
心事重重的寂遥并未察觉到婉露未同他一路回九重天,他早已习惯那人默默跟在他身后,反正只要他稍稍回头便总能找见她的身影,直至翌日清晨,天将鱼肚白,他才发现婉露人不在天宫。
“婉露仙子去了何处,可曾有知会过你们吗?”寂遥盯着前来侍奉他洗漱更衣的一众仙侍,沉声问道。
“回禀陛下,今天是婉露仙子休沐的日子,奴婢并不知仙子去往何处。”领头的仙婢恭敬回道。
“休沐?”寂遥不禁诧异,他还从不知婉露在哪天休沐,在他的印象中,婉露从来都是寸步不离随侍左右,从未曾脱离过他的视线。
他竟不知,她也是有休沐的...
“罢了,你们也退下吧。”寂遥稍一挥袖,遣散了一众仙侍仆役。
浩浩宫廷,只余下他一人。总算明白为何九五之尊惯爱称孤道寡,平时无甚体感,这婉露一不在,还真活成了孤家寡人。不过,婉露身为自己的近侍,这不打招呼就擅自休息了,也忒不合规矩了吧...?
思来想去,寂遥还是决定传音婉露,得问问她人在哪,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同友人在人间游历...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友人?天宫万载,何时婉露有了所谓友人?
这时的寂遥才恍然发觉,原来,婉露也是有自己的生活的,并非永远都只是围着他打转...莫名的,竟生出一种被抛弃的错觉。
他轻轻摇头,自己一定是疯了。
今天还约了沧云渊于勤政殿议事,还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婉露和谁一起、去了哪里,这都是她的自由,与己无关。
稳住了心神,一双褐瞳深邃的眸子复又清明。
人间·峨眉山
峨眉山坐卧西蜀天府腹地,数匹连绵起伏的山峦,簇拥着主峰拔地而起,扶摇直上近千丈之高,山林茂密,郁郁葱葱,山间灵气环绕,可谓是道人羽化修行的至福之地。
“做一回凡人怎样?”婉露娇俏一笑。
白钰尚未理解是何意,婉露便率先沿着崎岖泥泞的山间小路,一步一个脚印登起了山,白钰一笑,随即跟上她的步伐。他举目遥望,山高路远,只怕爬上山顶已然是夜幕低垂了,却莫名的充实,跟不喜之人一起只是消磨时光,跟心喜之人在一起消磨的才是乐趣。
这是她走过无数遍的路,在山中苦修百年,一朝于金顶经历飞升天劫,羽化升仙。那时不像现在这般,仙衣翩跹,不沾染半点尘埃,那时只着一身朴素的粗布道袍,上下往来一番便落得浑身泥灰。冬天的峨眉,山涧流水刺骨的冷,仍是咬牙坚持将脏衣浣洗干净...
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她不似寂遥那般,天生即仙根出众,一点就能灵通,小小年纪便能惯使一些法术,所以他能如此冷漠睥睨世人,自是有他的资本。
三个时辰过去了,夕阳西沉,千山万林披上了一层轻薄柔和的丹纱,原来人间,也是有如此瑰丽壮阔的景色,白钰不禁暗自感叹,真应该早点出世四处走走的。
随着夜色渐深,云的脚步已然乏力追上山的高度,天幕幽深,星云密布,璀璨的星子犹如行将滴落一般,伸手可接。
“这跟在天界或者青丘看到的星空都不一样...”白钰惊叹道,“明明,是离天界最远的地方,为何,却会觉得离星星是这般的亲近?”
“是啊,就像凡人一样。”婉露感慨道,“明明离上苍最远,却总在幻想天上的世界是怎样的,人们勾勒一副又一副缥缈绚丽的神图,引诱着一代又一代的道人凄行苦修...”
又何尝不似她同寂遥呢,亲近的仿佛手可摘星辰,实则,危楼高百尺啊...
“虽说一代一代前赴后继,但最终能得道飞升的凡人,不过凤毛麟角,婉露仙子当得人中之杰...”白钰由衷夸赞道。
闻言,婉露回身凝望着他,稀薄的月光落就他一身,他仍是轻轻浅浅带着笑的,虚无缥缈的好似下一秒便会羽化飞升。她几番顿挫,终是欲言又止地转身继续前行,她不想,她不想被他看穿——看穿只一句客气的赞美,便能有所触动。
那样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卑微。
第九章
登上顶峰的那一刻,两人皆为眼前的景象所惊住,不曾想这金顶之上,竟修建了如此规模庞大金碧辉煌的佛苑,甚至庙堂西侧还筑了近一丈来高的菩萨金身。时过境迁,虽不奢求自己的洞府还能留有痕迹,但作为修行宝地的峨眉金顶,竟会改弦更张,由道入佛,却是她万没有料到的。
白钰望向婉露,眼见她虽面露惋惜,但并不十分失落,将才放下心来。婉露沉默不语,一个飞身翩然落在庙宇屋顶,抱膝坐在瓦梁之上,递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也上来。
于是,两人并肩坐着,端端遥望于深空中自顾明亮的玉轮。
“从苏杭一路辗转至巴蜀,发现这佛家寺院香火鼎盛,反倒是道教观宇稀落式微,缘何会如此?”白钰一抒心中困惑。
“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谁还想凄风苦雨,踽踽修行呢?”婉露嗤笑一声。
“原来如此...”白钰若有所思。
“我随侍天帝于春雪梨园听戏的时候,听过一出名为《白蛇传》的戏剧,讲得大概就是这峨眉山佛灭道的故事。”
“是吗?”白钰来了兴致,探询道,“可否讲解一二?”
婉露见他兴致盎然,却是笑了,这人还真的是,对什么都感兴趣...
“说是曾有白蛇在峨眉修炼,后与凡人相恋,但是一个名叫法海的和尚却棒打鸳鸯,坚持要将白蛇收服镇压。然后,白蛇便同法海展开一场大斗法,最终不敌,被其镇压杭州西子湖畔,雷锋塔下...”
“西子湖畔,雷峰塔下?”白钰追问道,“岂不就是听雪楼所在的那个杭州?”
婉露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峨眉本是道家圣地,历来位居山巅风光最胜之境,后佛教大兴,后来居上,才被迫迁至山腰。当时听见有戏迷如此解读这个戏本,还以为是胡言妄语,今亲自登顶一看,方知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这漫天的神仙,哪有佛陀菩萨的立足之地啊?这些凡人清心寡欲虔心修佛,到头来却是虚妄一场,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极乐西天,不知该是作何感想...”白钰感叹道。
“你初来人间,不懂这其中的道道,记住,永远不要跟一个凡人讲道理,”婉露意味深长地说,“他们只会怨你戳破这美妙的幻想。”
白钰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放眼六界灵类,唯独凡人寿命最短,经世最苦,却也感官最全,情窍最通。寿延短暂便祈求长生,身世凄苦便渴望极乐,感官发达易沉溺情绪,情窍通明易陷入幻臆,真是完美的矛盾体,怪不得仙人历劫总要下凡走一遭,的确是种磨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