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音是记得这杆钓竿的。她初见景昭时,景昭正用这杆钓竿自银河中钓起一颗荧光般的珍珠,又转手将这珍珠送入了一面似是镜子的物件中。但自那以后,景昭就不曾在她面前用过这杆钓竿了。
一直到这次……
离音想天衍造化阵想得入了神,也是才发现景昭又拿出这钓竿了。
她神色有些迟疑,“这个有什么用?”
景昭没回答,只笑了下,又将手中的钓竿往离音眼前一递,眼神里带着鼓励。
离音伸手接过了钓竿。
乌黑的圆木杆子一入她手,陡然变了模样。
那层乌黑色在极短的时间内退去,转成了纯粹的银色。细细的一道弯弧,看起来轻飘飘的,边界上还自带柔光。杆身上不时有一道道流光闪过,漂亮得十分梦幻。
就是这般又漂亮又梦幻的杆子,却让离音脸色微变。
无他,太沉了!
离音感觉自己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杆钓竿,而像是压了一座沉甸甸的山似的。这重量来得又急又猛,差点没把她整个人压得下趴。
离音皱着眉,静静盯着这杆钓竿,将自己能用上的力都用上,这才慢慢持住了钓竿。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看景昭。
景昭看着钓竿的眼神却有些奇怪。他嘴角的笑有些微妙,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玩世不恭,隐约给离音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但很快,他又将这种微妙的神情收了起来,只轻声叹气道:“比不得。我在此地一百多万年了,竟然还是不如你受欢迎……”
颇为唏嘘的样子。
离音实在不喜欢他这般说一半留一半的,难得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这话又从何说起?”
她直直看着景昭,想求一个答案。
景昭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以为……此地在何处?”
离音愣了下,“天上?”
这话一出,她自己心里就顿了下。
于修士而言,“天上”是一个十分笼统的概念。修真界的夏日也能得见满天繁星,也能得见银河。可她如今所在的银河,就是她曾看见的“银河”吗?
不是的。连周围的这些星光,其实也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样子。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里?
离音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许多事。
每次突破,她的意识都会自发来到这里。一次次下来,她似乎也习惯了,许多事便习惯成自然,失却了该有的好奇心。
但对景昭这个人……她的确未曾释怀过。
离音曾查过史料,上面说修士的攀脉期的确有可能会遇见先辈作为引路人,可却从来没说过有人的引路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并且次次都出现得恰到好处,完美地解开他们的疑惑的。
就像……就像他是专程为她而来似的。
他似乎对她了如指掌,不仅能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似乎也能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更有甚者……她的未来。
又来了!那种像是身处一张网中,被推着往前走的感觉又来了。
离音的神情紧绷起来。
她一直没弄明白一件事——景昭为何这般帮她?
她能感觉到他的确没有恶意,可凭什么呢?他们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素昧平生了,连师徒都不是,他凭什么这般近乎毫无理由地帮她?
离音看着景昭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景昭笑了起来,“不要紧张。我先时不与你明说,并不是有意卖关子,而是时机的确未到。上次我曾答应过你,若你在小劫难之后还想知道一些事,我会如实告诉你。这个承诺如今依然作数。”
他看着离音,“所以你想知道些什么?”
景昭这样坦然,倒让离音有些迟疑起来。
她倒不是怕景昭有所求,而是怕这背后的答案会是一些她如今还不想去面对的东西。
比如……所谓的宿命论。
她隐隐觉得景昭似乎对她的未来有所猜测,先别提她信不信,她一点也不想从别人口中知道她所谓的“未来”。
离音许久没有说话。
景昭笑了起来,那笑不知怎么的似乎有些恶趣味,“你想知道……比如,我为何这般帮你?”
他仍然那般“善解人意”,似乎轻松就能知道离音忌惮什么,又想要知道什么。
离音直直看着他。
景昭近乎是自问自答道:“我帮你,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至于为何我对你的事了如指掌……一方面是因这水镜……”
他说着,掌心掬了一碰流光,在空中轻轻铺开,转眼间就成了一面镜子模样的东西。
他指着这面镜子:“这水镜你是知道的,我曾以这种方式带你看过你的父母,也带你看过如今新本源大陆的境域概貌……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另一种显影屏,虽然它比显影屏要高明得多……”
景昭轻松抹去了空中的水镜,又道:“至于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山海无境诀了。当年扶灵树行事不够缜密,透露了一点关于山海无境诀的事。你这么聪明,应该对此有所猜测了。”
“山海无境诀是渊南一族的至宝,除了代代传承的‘山海无境诀’功法之外,它本身其实是一本书。至于这本书……你也可以理解为,帝王起居注……”
离音眼神微动。
景昭托着下巴看离音,眼神里闪着点光,有点像是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小得意,看起来有点不稳重,却也意外惹了一身少年气。
他道:“任何一任帝王,从生到死,自她得了山海无境诀的那个时刻开始,事无巨细,山海无境诀会一一记载下来。而刚好,我是那个能翻看这本书的人……之一。”
他这般说着,掌心的流光再起,水镜再次铺展开。水镜中的影像,分明就是山海无境诀的样子。
景昭伸出手在水镜外一划,水镜中的山海无境诀虚影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似的,随之往后翻了一页。
离音的神情一时有些复杂。
她看着景昭,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些什么,可又忍住了。
景昭又笑,“你想问……为何我能翻看山海无境诀?更进一步的,所有的问题,都回归于初见时你最先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是谁?”
他撑着下巴,幽幽吐了口气,“我是谁?这真是个好问题……”
离音隐隐觉得现在的景昭与她以往知道的他有些不同。可细细想来,景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似乎也并不了解。
再是不了解,她仍然有感景昭即将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一颗心立时高高提起。
景昭直直看着离音,笑容飞上他的眉眼。
似是终于讲到他积攒了许久的秘密似的,他脸上的神采都翻飞起来,透着股意味深长:“我是山海无境诀的前前一任主人,曾经的渊南王君。你如今曾有过的疑问,当年我曾都一一遍历,所以……你以为我是谁?”
离音眼神空了一瞬,又乍起波澜。
这瞬间,她脑海里浮现过许多个画面。全是这些年景昭的每一个神态、动作、表情……以及这些年他曾替她解开过的困惑……
难怪!难怪他对渊南一族的事了如指掌,难怪他懂她的困惑,理解她的爱憎,甚至于……还知道她心内隐隐的忌惮……
他们曾经走过“殊途同归”的一条路。
那么,前前一任的渊南王君……
离音深吸口气,直直看着景昭,“你是渊南隐?”
她曾看过渊南隐衍算过天衍造化阵。敢讽刺法则的人……若是他这样的,似乎也不奇怪了。
景昭嘴角边的笑意加深。
离音像是在背诵史料似的:“渊南隐,字昭,渊南一族第三代君王,在位一百八十七万年……后,不知所踪。”
景昭纠正道:“不是不知所踪,是死了。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其实是个死过了的人。”
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这只是一件小事似的。
离音听得微愣。
景昭脸上的笑意更浓,“我跟当年的模样其实是有点差别的,毕竟被迫修身养性了一百万多年,还要替一个小小辈做引路人,总该要注意点形象的。至于我当年的样子……”
他脸上又露出点微妙的笑,像是又要恶作剧似的。
有一层流光在景昭身上浮动,他一身素衣披头散发的模样慢慢变了。
他的头发束起成冠,一张脸完全显露在离音眼前:稍长的眼廓之上,是一双比之寻常男修稍细的眉毛。眉眼飞扬,脸上挂着笑,既克制又肆无忌惮,隐隐带出几分乖戾和无法无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