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手腕开始脱力,身体开始微颤,脑袋昏昏沉沉,寻皆允的气息全乱,喉间上涌一股血腥气,他死死抑住,扯唇苦笑了下,终于要开始了么?
呵,没想到要死在这里,死前还要被秦思思看到他的惨样。
寻皆允眼角下的泪痣缓缓勾出蝶的轮廓。
蝴蝶显形的一刹,他的手臂无力垂下,手中的剑脱落,掉进了一片黑暗里。
脸上的蝶开始振翅飞舞,顺着寻皆允的血管,脖颈,锁骨,脊背,尾椎骨......在他的身体四处游走,四肢百骸仿佛被撕裂,寻皆允的全身冒出冷汗,传来噬心蚀骨的痛楚。
他眼帘半敛,死死咬住牙龈一声不吭,狭长的眼尾上翘,浓密的睫毛颤动不停,显得愈发脆弱又美丽。
“噗嘶——”
冒着黑雾的一截手骨穿过寻皆允的胸膛,硬生生戳出一个血洞。
“无知小儿,体力耗尽,只能加速你的死亡。”嗓音幽幽,怨鬼叹息一般笑起来。
寻皆允的脸色一片惨白,他扬唇轻笑起来,带着自嘲的意味。
“呵,只是你运气好罢了。”
什么情况啊!
寻皆允丢了剑,光华隐退,一切归于黑暗,秦思思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无头无尾的两句,以及空气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秦思思的心暗暗揪起,寻皆允一定出了什么事了!刚刚好不容易占了上风,攻势狠厉,一下子便形势斗转,到底怎么了?
到底他还有良心把她藏起来,秦思思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无意识摸进袖袋里,摸到了一截柔软的流苏坠儿,是捕梦网。秦思思第一时间想往怨鬼身上扔去,思及水上漂还是个半吊子,一时迟疑。
这时,她又摸到袖中呼呼大睡的小猪,心一狠,抓着他的小猪蹄把他倒拎了起来。
“小猪,醒醒?”她压着嗓子悄声问,“你还能变大么?”
梦貘睁着惺忪的双眼,听罢开口便低骂,公鸭嗓嘎嘎嘎:“死丫头,你知道我变身一趟耗费我多少心力吗?”
秦思思狗腿而陈恳:“谢谢小猪!”
梦貘:“......”
秦思思凑到他耳边细说一番,一张巴掌小脸十足认真。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捕梦网用尽全力扔了出去。
“小猪,快,该你上场了!”
捕梦网晃晃悠悠,还是不负使命地飞向怨鬼,“哐当”一下砸上怨鬼的脑袋,等她注意力被捕梦网吸引过去,小猪蹿出洞口,一边上跃一边变大,速度极快地蹿到寻皆允身侧,牛尾卷上他的腰,将他丢上背,驮着他回了洞里。
这时的洞已经变大变深不少,寻皆允直直被甩进来时,秦思思蹲在地上,忙将他拉进深处。
小猪变小蹿进来,已然筋疲力尽,很快便仰着肚皮昏睡过去,秦思思心里泛起小小的内疚,小心翼翼把他捧在手掌,放进了袖袋。
再去看寻皆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胸口被戳了一个可怖的血洞,她倒吸了口气,不急思索将他挪到自己的腿上,正苦恼着如何替他止血,少年气若游丝道:“......为什么救我?我死了不更好。”
秦思思鼓起腮帮子,瞪他:“咱们都被困在了阵里,要死都得死。”
啧,他如今没有威胁性,这时候倒是牙尖嘴利起来。
身上再次涌来如潮水般的痛意,冷汗湿透后背的衣料,他缓了好一会儿,虚弱地将手指竖到唇边念了个诀,“铮铮”的震动由远及近,掉在裂缝虚空中的软剑缓缓飞到洞口,透明的半圆光弧显现一瞬,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加强了结界。
外面的凤蝶缠着怨鬼,这里布了结界,一时半会是安全的。
软剑飞进来,片刻化成了他指节上的银戒。
少年浑身发冷,入骨的痛意难忍,双眼逐渐涣散,已是神识不清。
额头蓦地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是她么。
他掀了掀唇,嘶哑轻喊:“......嫂嫂。”
眼皮子颤了颤,仿佛看到一张温柔稚嫩的脸。
......
闻家学塾里,竹帘半掀,横进一枝早春的海棠花。
“真是个蠢货。”
八岁小童满脸戾气,一脚推翻桌椅,揪起前桌嘲讽的小孩,“你再说一遍!”
“毛笔用抓,大字不识一个,土里土气,你就是个蠢货。”
小童抿唇不言,一脚踹翻小孩,骑到他身上一阵拳脚,几欲将人往死里打。
“寻皆允,你又做什么!”
夫子吹胡子瞪眼,忙唤人拉开他俩,“去叫他哥哥来!”
寻亦许急匆匆跑来,手里还捏着半卷书,眉头皱起,书页卷起一个筒便狠狠敲向他的脑袋:“又闯祸,又打人,你是个野蛮人吗?道歉!”
小孩犟着脾气,埋头不言。
也不过十二岁的寻亦许,突然做起了便宜哥哥,眼前的弟弟只让他感到陌生和羞耻。
彼时的少年脾气也大,见他不吱声,拂袖便走。
放课后也没等他,直接回了府。
寻皆允不知,一直站在海棠树下等兄长,等到浑身发凉脱力,头脑发昏,那感觉又要来了。
他撅了噘嘴,倔强地抹去眼角沁出的泪雾。
日落西斜,漫天晚霞下,走来一个温柔端雅的小少女。
少女一顿,在他跟前停下:“......你不是阿许的弟弟吗?”
“欸,怎么还哭了呀。”小少女自袖中取出绣帕,温柔地替他擦掉眼泪。
颊边是不曾拥有过的温暖触感,小孩僵了僵,恨声道:“今天是我的生辰。”生辰是他最讨厌的日子了。
小孩瓮声瓮气,却是咬牙切齿。
小少女愣了一瞬,片刻弯眼笑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嗳不巧,不小心被我知道了呢。”
她牵起他的手,温声道:“既然知道了,生辰便要庆祝一下的,要不要去我院子里吃蜜饯呀。”
那时,在他的认知里,生辰便是受难日。
无人知道他的生辰,更无人告诉他,生辰是要庆祝的。
第16章 伥鬼(六)
血红的天际低沉,高耸入云的古树飒飒,“咻”地振翅飞过一只寒鸦,划破诡异的夜色。
如此让人压抑,森林深处,每人都感觉胸口不透气。
大理寺的几个降妖师摁住阿豆,抬头望天,“什么情况?”
“阿豆?”
“叶先生!”
怯怯女声和寻亦许的讶声重合。
寻亦许回头,便看到握着拂尘、一袭青衫的叶凌匆匆走来,背后亦步亦趋跟着小玲儿。
叶凌眉梢凝重,开口便问:“寻皆允呢?”
“他、他还没出森林么?”寻亦许讶然,“也未回府?”
叶凌抬头看了看暗红涌动的天穹,表情若有所思。
小玲儿见擒着的阿豆,躲在叶凌身后,试图遥遥叫了声:“阿豆,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阿豆朝她的方向偏了下头,双目微茫,此情此景几分熟悉,脑海里浮现一点记忆残片,也是森林里,一个怯怯躲在小男孩身后的小姑娘。
他张了张口,发出一声难听嘶哑的轻“啊。”
小玲儿见天色不对劲,偷偷跑进森林,遇到了叶凌,便壮胆子跟着他了。
这时,叶凌倏而疾掠而去。
几个降妖师抬着阿豆便跟着他跑去,寻亦许见状,回头招呼小玲儿,护着她一起跟上。
已过子时,新的一天了,今天是寻皆允的生辰。
叶凌心紧紧吊起,寻皆允有危险!
他小瞧伥鬼了,竟然不顾反噬私吞春珠,布下如此阴邪的阵法。
当初知道寻皆允发病,是他八岁那年,在闻家小姐的闺房里。
小孩突然意识昏迷,浑身发冷,痛苦地蜷缩在一起,小小一团缩在女子的床榻上,床边是鱼贯而出的大夫。
“救不了,救不了,压根不晓得他得了什么病。”
“脉象平和得很,我看是中了邪,叫些道士术士做做法吧......”
寻阔连夜骑马将他请去闻家的时候,那家小姐满脸泪痕同他讲:“他好可怜,今日生辰就要死了么?”
叶凌在床沿坐下,轻轻掐脉,小孩脸上那颗泪痣不见了,他翻看小孩的手腕子,清晰的血管脉络处,那抹小黑点恰好涌动到此处,肆意贲张,似在和他体内的某种力量相互冲击。
他回头看寻阔:“他身上中了蛊。”
寻阔静了一瞬:“先生可有法子医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