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退四下,端妃扶了扶元启帝的身子,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元启帝的目光流连过她头上已经有些花白的发,道:“这几日过得还好么?清洛对你们应该有诸多的为难。”
端妃用帕子抹了抹皇帝唇边的药渍:“嗯,也不算难过。”
“那就好。”皇帝点点头,有些疲累地阖住了眼睛:“朕方才听李有福说,瑜鹔回京肃清叛党,想不多时,这场宫变便过去了。”
“嗯。”端妃点点头,目光放在手中绣着忍冬花的帕子上,黄色和白色的花儿,绣得栩栩如生,二人许久无话。
良久,还是钟氏先开口:“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从前在王府,是徐姐姐绣工最好,兮儿妹妹图样画得最好,每每都是兮儿画出图样,再给徐姐姐绣制,最后咱们启王府的人在宫宴上,衣裳图样全是独树一帜的精巧漂亮。”
启帝已经登基二十年,还是庶王,驻旗瀛洲的那些日子已经是太久远太久远以前的记忆了,元启帝侧头看着端妃的侧颜,道:“可你从来不喜欢,不论是兮儿的图样,还是若儿的绣。”
“原因陛下不是清楚得很么?”
元启帝点头,笑的眼眶有一些发红:“是啊,是啊。”
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对于他二人来说,都是不愿意揭开的疮疤,可是启帝还是有很多事想亲口问一问端妃,还是有很多事想亲口告诉她,满腹的言语斟酌了半天,却是轻轻问道:“鹇儿呢?”
“宫中大乱,应该是让下人护着去她哥哥那里了。”端妃不甚在意地答道。
“哦,甚好。”
端妃侧目看向启帝:“陛下,臣妾方才说的是‘她哥哥’,陛下没有什么要问臣妾的吗?”
卫珉鹇的哥哥,那一个禁宫中提都不能提的皇子,年轻一些的妃嫔甚至都不知道的皇子。
贤妃生下三皇子后秘密送去宫外养大了,而端妃......
又何尝不是?
举朝皆知的齐王世子卫瑜鹔,是启帝的庶长子,那个比周清洛生的大皇子还大一个多月却在齿序上排不上号的——
真正的大皇子啊!
压在心头快三十年的秘密一朝说出来,端妃长出了一口气,靠了靠椅背,问皇帝:“陛下当真没有什么要对臣妾说的?”
元启帝靠在龙榻的迎枕上,望向端妃面沉如水的容颜,时光过去得太久太远,令他险些都忘记了,年轻时的他们。
“鹔儿生得像你,鹇儿也是,他们两个很像。”
端妃有些意外,“您......”
皇帝的表现得半分都不惊讶,让端妃心里隐隐有种猜测,皇帝该不会对卫瑜鹔的存在......
早就知道?
“朕已写下旨意,为鹔儿正名,且承嗣之位是他。”启帝看着端妃已经不复娇美的容颜,恍若失神:“遐月,你与朕的孩子,只会是南朝最尊贵的身份,于你,朕从未有过欺骗。”
钟氏身形一晃,仿佛回到了二十六年前,远在瀛洲的启王府,她诞下麟儿的那一日,启王信誓旦旦对她说:“遐月,你和本王的孩子,将来会是整个南朝最尊贵的人,本王定不负你!”
……
“为什么?”
两人加起来年过耄耋,可启帝还是难得地起了一些羞赧:“原因你不知道?”
钟氏定定地看着皇帝已经衰老的容颜,他已年过五十,又经年操劳国事,近日还一直病着,令她都快忘记了三十年前的启帝,也是和卫瑜鹔一样,令人心头甜蜜到酸涩的翩翩佳公子啊。
已经有些浑浊的眼落下一滴泪,随即更多的眼泪簌簌从眼眶争先夺后地涌出来,端妃晃了晃身子,“您说过一生唯臣妾一人,可后来,您迎了渝州都督家的小姐,迎了淮阴侯家的小姐,迎了大都督家的小姐,最后才是臣妾......”
“臣妾本不欲她们争,晓得您和太后在宫中日子难过,历来亲王娶亲纳妾,无不都是挂钩前朝,臣妾不怪您。”端妃一双眼恍若失神,好像陷在了幽远的记忆里:“可是......陛下为何,不能给鹔儿一条生路?”
明治帝十三子启王,迎正妃周氏,迎侧妃徐氏、皇甫氏,迎夫人钟氏、林氏,侍妾王氏、江氏。
六个女人予她分,分她的夫君。
钟遐月是将门女儿,做姑娘时只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夫君穷点落魄点没什么,与他策马云州荒滩也好,布衣清食都好,两人生一两个孩子,一辈子平平淡淡过去就好。
可情从来都不知何处起,像一只翱翔苍穹的雄鹰,最后心甘情愿为一人变成笼里的画眉。
“鹔儿做错了什么?错只错在他投身臣妾腹中,要因为他的父王招来杀身之祸!”
启帝登基前,是先皇膝下不起眼的十三皇子,先皇有太子,有众位母家硬气的皇子,启帝和江家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也架不住他头前的兄弟忌惮之心,卫瑜鹔的‘死’,不外乎因为如此。
至于周氏、徐氏等人在其中的不作为,或是推波助澜,钟氏只觉得可笑!
“她以为放进来要害鹔儿的人就能如何?难道他人能盯上臣妾的儿子,就会放过她的吗?可笑!”
还好钟氏留了一手,将卫瑜鹔送去给齐王藏匿起来,她也没想到,齐王竟然直接将自己的儿子换成卫瑜鹔,替他挡了这一命,不仅如此,还将卫瑜鹔当做自己的儿子好生教养长大了。
元启帝轻笑:“嗯,好计谋。”
端妃疑惑地看着启帝,却见他微微皱紧了眉头,侧身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殿中没有伺候的人,他费劲地撑了撑自己的身子,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角,血腥气让他有些恍惚,大抵将死之人都有些自知之明,他喘着气道:“鹔儿会是新皇、至于鹇儿……鹇儿、你与朕、还有鹔儿都对不起她,她又做错了什么?”
端妃心头狠狠一震,卫珉鹇为什么会被生下来她清楚得很,当时卫瑜鹔已经在齐王府养到九岁,九岁的少年早已出落得朗眉星目,不太像齐王,倒是与年轻的皇帝有几分相似,朝中渐渐有了些流言蜚语,连太后都暗暗旁敲侧击皇帝,她为怕引来瞩目坏事,一方面联合齐王将卫瑜鹔送去边关云州钟启山麾下,一边计划着要了个孩子。
果然,端妃多年后再有子息,启帝高兴得不得了,至于卫不卫瑜鹔自然渐渐就忘了,直到五六年前卫瑜鹔再度回朝。
这个女儿来得本就是谋划之中,又替他们的谋事一直在暗中活动——本该是受尽宠爱、活泼开朗的年纪,却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是啊,是啊,她又做错了什么?
第一百零一章
卫珉莺说过,如果还能活着,会来见卫珉鹇一面,卫珉鹇在临春宫的偏殿见到了她,说面无人色都不为过,捂着胸口的伤,费劲地给她行了个礼:“叩见六、六殿下。”
她不是卫珉莺,真正的卫珉莺在几年前就因病身故了。
“你是谁?”
“奴婢隶属南衙十六卫,肖将军麾下,从前行伍里,他们叫奴婢阿沁。”
南衙十六卫是皇帝的亲卫,地位超出羽林卫许多,这几年一直是卫瑜鹔掌管着的,卫珉鹇微微眯了眯眼睛:“你说谎,南衙十六卫中,没有你。”
如果有她的存在,卫瑜鹔怎么可能不知道,而卫瑜鹔知道怎么可能不告诉她?
阿沁抬起头:“奴婢没有说谎,奴婢的名册生平,还封在禁档库里。只是当初应当让上头的主子毁去了。”
南衙十六卫是皇帝的人,那她扮作卫珉莺,也是皇帝的主意?
阿沁并没有否认。
“为什么?”卫珉鹇十分疑惑,更多的是震惊,皇帝为什么要一个内卫扮做自己的女儿生活在后宫里?
等等,卫珉莺可是德妃的亲女,那德妃......
“德妃娘娘,自然也是知道的。”
德妃是皇帝的人!
这样的认知令她几乎坐不稳身子,在后宫中,德妃与端妃交好,大小事协助颇多,连卫瑜鹔之事端妃对她也并未有诸多隐瞒,卫珉鹇从前一直以为事关重大,德妃才从未向卫珉莺提起,可现在看来卫珉莺、不,阿沁早就知道!
那皇帝是不是,也早就知道!?
“德妃娘娘知道,奴婢知道,陛下......”阿沁沉声道:“也知道。”
“你们——”
“如果六公主不嫌奴婢啰嗦,奴婢为您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