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书院中大半学子皆是心情浮躁。听着外面阵阵喧闹,景驰重重合上书册,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他自己也很浮躁,心乱如麻,却不全是为了课业和举业。
究竟是从何时被那个女子魂牵梦萦的?
他大约有些自觉,是在她彻夜照顾受伤的他时,但似乎也不全是那一晚上的事。
短短一个春季,他意外加入明娪的旅途,一路经历却是他之前二十一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丰富。
更不要提他极力掩盖在平静后的,如一叶扁舟行于波涛激荡中的心情了。
一路上,他总是惹她生气,一再询问一些她不愿回答的往事,既是存了促狭的恶趣味,又何尝不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呢?
知道了也没用,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罢了,还不是在夜半无人时细细思量,最后气到睡不着。
什么安王、曲秀还有冷齐,明明都是他景驰先认识她的。
他一直告诉自己没关系,那些人不过是俱往矣,他们还有一路山水相伴,她虽然常常被他惹得生气,可也是一哄即好,还常常对他笑不是?
至少她不是讨厌自己的吧?
直到景莹偏要帮个大倒忙,将他的婚约提早吐露了出来。
他可以明显察觉到明娪知晓前后的态度变化,便也只能按捺,只能等待。
回到京城,他不曾与她相见,倒是又好好品味了一下从前未曾感受过的思念与牵挂。
不行,他如今还有未曾了结的事情——就是那劳什子婚约,害得他还不能见她。
今日上午课后他便收到了家中小厮送来书院的纸条,内里带着怀穗的消息。万事俱备,箭在弦上,他第一次准备一意孤行,紧张又惴惴。
这么做真的可行么?
明娪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更重要的是,明娪自己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呢?倘若她不想……
“元骋,原来你在这里!”
一人踏入阁内,见了他在,便快步上前。
景驰这才回过神来,抬头一望,原来是他那名落孙山的同窗袁植。
“子培何事?”
袁植一屁股挨着他坐下来,笑着问道:“徐先生要的画,你可还没交上呢?”
原来是来收作业的,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今日必交么?可我还没想好画什么。”
“这有甚可想的啊?先生都说了一切随意,山水、花草、锦鲤、人像,画自己喜欢的便是。”袁植是关切他,幽幽道:“这份作业于课业无关痛痒,可是不交的话,本月考评,你的甲等可就没了,我还等你得了甲等奖,请我们吃饭呢。”
景驰叹了口气,目光凝聚在虚空中的某一处片刻,终于起身:“随我来。”
讲堂之内,只有寥寥几人正在各自读书。景驰快步入内,寻到自己的座位,当场便展纸挥墨,洋洋洒洒,以形绘意,以意写心,寥寥数笔,一位生动美人跃然纸上,把身后的袁植都看傻了。
“拿去。”
不出一刻钟,景驰便已经落笔,转身向外而去,颇有几分名士风流模样。
“这……哎,你去哪?”
“家中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景驰不知徐先生出于何种目的留下这样的作业,但景驰不得不承认,如今他确实心如澄镜,理清了许多思绪。
该做事了。
第34章 立夏
自回京之后,除却在家中的时候,明娪大部分时间都去了公主府陪伴淳宁。
紫苏私下与她谈过,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隐晦的提醒她,阿娪此次回京还是多留一阵罢,至少能多与公主相处些时光。
驸马崔昭虽然不常在府中,但与明娪几次见面,也是无奈又哀伤的欲言又止。
其实淳宁病入沉疴这么久,与她亲近的人皆是心中有数,倘若不是有宫中各种名贵药材堆着,她怕是更早便倒下了。
不过生老病死皆是天道,淳宁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所感知,除却每日尽量攒出精力多陪伴幼子,也时常言语安慰身边人。
但明娪还是着实的躲在家中哭了两场,每日去见淳宁时装作如常的模样,待到出了公主府又不免难过。
沉浸在对淳宁生命流逝的无能为力中,她很少有其他心情去想别人。但每每一人独处之时,又会有这样的念头趁隙流入她的脑海。
如果此时能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安慰几句就好了。
她爹明通,一个五品的通政司左参议,终日兢兢业业忙于公务,用她娘的话说,恐怕比皇帝本人还敬业。
见女儿回家,明大人只是乐呵呵的说:“回来便好,回来便好。”随后吩咐家中几个使女好好照料小姐,小姐奔波在外恐怕吃不到什么好吃的,要厨房多给小姐做她爱吃的饭菜,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对女儿的爱,其余时间便一心投入公务之中。
她娘呢,每日在家无事,不是絮叨就是嫌弃,气得晚了是她错,穿得朴素是她错,没人娶就更是她的错。
她的同胞兄长明游如今在南方随名儒念书,暂时还不得空闲回家,不能凭一己之力拯救妹妹于水火之中。
明娪觉得她不在家中待着,便是对她与母亲的母女之情最好的保护了。
所以,她仅仅敢在心中小小希冀一下,能陪她安慰她的那个人如今在哪呢?
“阿娪,在想什么呢?”
明娪回过神来,才发觉小公子崔博已经在乳母和紫苏的帮助下放风筝,而自己正和淳宁坐在凉亭中静静观赏小孩玩闹。
“阿娪,你看,我把风筝,放的比……云,小鸟还高了!”崔博仰起自己小小的身子,对自己的放风筝成绩很是满意。
明娪赶忙应和两声,“别只看上面,小心脚下别摔了。”
“四月十九是景夫人的生辰,昨日我府上已经收到了请帖。”淳宁望向她,声音有气无力,但目光却有深意。
明娪垂眸不动声色,既然淳宁说给她知道,那定然也不会有旁的景夫人了。
她记得淳宁身体向来不好,每每收到此等邀请,不便亲自去应酬,只会派人去送上一份名贵礼品以表心意。
她抬头,发觉淳宁依旧在含笑望着自己,定是存了什么心思。
“你看着我做什么?”明娪心虚的微笑。
淳宁道:“驸马已经帮我挑选了一対如意瓶,你帮我送去吧。”
明娪早有预感她会这样说,听了却仍旧有些不自在的讪笑,“我又不是公主府的人……”
“紫苏如今掌管府中上下诸多事情,无暇旁顾,你就当帮我个忙也不行么?”
明娪腹诽,公主府内上下百十号人,难道一个都腾不出空来么?
可淳宁这般借口,还不是为她找台阶下么?
罢了,不过是送个贺礼,她心安理得,她问心无愧。
反正也要找将画给他,不过是顺道的事。
明娪干咳了一声,垂眸道:“既然公主有命,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
“看你那蠢样子。”淳宁“噗嗤”一笑,又不住的短促喘息起来。
明娪帮她拍背,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淳宁又道:“你明日便去。”
明娪不解,“明日?不是四月十九么?”
淳宁望向她的目光仿佛同看向年幼无知的博儿一般,“寿宴之上,人流如织,主人家忙碌待客,谁有时间去接待你一个小小使者?”
说得是有点道理,四月十九去景府送礼,她能见到的恐怕只有景府的管事。
明娪撇着嘴点了点头,却又喃喃道:“可是他不是不在家么?”
一句话便已经透露了全部心思,还说什么勉为其难,淳宁若不是此刻气短,简直要大笑出声。
“景公子之前是去了书院,可前两日便已经回府了。至于为何回府,我便不知道了……”
明娪皱眉又瞪眼的望向淳宁,“原来公主手下还藏了不少暗探呢?”
淳宁一派无辜,“我成日闷在府中,除了服药便是卧床,当真是无趣得很么……”
她是长公主,她想做什么,明娪可管不了。明娪只能管一管自己那颗已经十分不安分的心。
“明日便明日吧,早送去早完事。”
淳宁不忘提醒道:“记得穿上你从前的女官衣裳,莫要丢了我长公主的脸面。”
她会不知道打扮吗?真啰嗦。
可待到翌日清晨,明娪便不是这般悠然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