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景驰会如上次一般,无论如何先帮自己辩解一番,却未曾想到他直接开口道歉。
这样一来,她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是我错了。”
她转过身去,不去看他。
“是我不好,不该一面不住的问询明姑娘的过往,一面又不愿说明自己的。”
她嗤笑,“呵,你有我如此丰富的过往?”
“没有没有。”
“哪怕有,我也丝毫不想听。”
“明姑娘这是说气话了。”
明娪却不再听他说话,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早知道你是何样的人,也不该对你要求太高,我不气了,我们回去吧。”
景驰不禁汗颜,他是何样的人?有那么不堪期待吗?
明娪这样子,明明还是在生气啊。
她转身离去,忽觉手腕上的手钏一勒。
“不行,我倾听了明姑娘这么多烦恼,如今你不听我的?”
“放手……”她被一路拖行,担心自己的手钏会被扯断,只能就范,被带到了水岸边的石阶上坐下。
“说吧,景公子的难言之隐,是什么?”
景驰皱眉,“什么难言之隐,我……”
明娪突然兴奋,打断了他,“我知道了!定然是你的举业成绩太好,所以泠泉书院里那些学究们故意留你不去考进士,好当书院的金字招牌,是不是?”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还未曾想明白。”景驰无奈,甚至开始有些后悔同她说了。
泠泉书院是京畿乃至北方最优秀的书院之一,这名气,自然是从教育出多少成才的进士得来的。
虽然书院也授射艺画艺,但大多时候教授的还是举业明经论文,先生们谈论的皆是该如何用功,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然而唯有一位教授画艺的先生,会告知学子:大家辛苦修习举业同时,诸位也应抽空想想,入仕之后,又该为何而辛苦,才不算辜负此生?
明娪将手臂撑在膝上,又以手托腮,不由深思。
“你说的这位教画先生,便是那个给你留了不会画的作业的徐先生吗?”
“正是。”
明娪笑得开颜,“能从身心双重折磨我们景大公子,定然是位高人啊!”
第20章 绛州(一)
旁人皆不曾将一个教画先生奇奇怪怪的话放在心上,唯有博学善思的景驰听进去了。
不仅听进去了,还时常为此思索苦恼。
明娪还是不解,“这问题很难吗?但凡入仕的男子,譬如我爹,还有……好多人,不都是把忠君二字挂在嘴边吗?”
“可我如今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过,妄谈忠君,似乎虚伪。”景驰低声道,“更何况,倘若君主不昌明,也该忠君吗?”
明娪闻言警惕,左右环顾,小心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何不愿说了……我什么都没听到过。”
若要旁人听到,这可是要命的话。
景驰笑着摇头,“我只是假设而已。”
“那……做官为天下万民?”
“如若有哪位学子果真怀此抱负而走上仕途,我会敬重他。但据我在书院中多年观察,如此说自己的人,通常皆是沽名钓誉之徒。”
明娪思索片刻,又道:“以追逐名利为志向,其实也无妨啊。至少为了名声,为官时不会庸碌吧?”
“我需要追逐名利吗?”景驰反问她。
真自大啊,不过谁让他生来起点便高呢?
不过这么一想,她似乎明白了一些,“若是出身乡野的学子或许会为百姓福祉入仕拼搏,出身贫穷的学子有心光耀门楣,我看你便是这二十年人生太过平坦,入仕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条既定的路,所以你才会有这诸多苦恼与困惑。”
景驰略一思量,点头道:“正是如此。”
只不过是为了让明娪不再怄气,想不到说与她听后她竟还真能总结出些症结来。
“不过呢,我觉得你不必太担心,在云石镇不是已经遇到许多波折了吗?最大的波折便是遇见了我——”她笑逐颜开,却是不太像怀有善意,“景公子放心,这一路上我都不会让你顺利度过的,等回到京城,你已经饱经风霜,终于愿意踏上仕途。算一算时间,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年春闱呢!”
正当她豪言壮语之时,月光她踌躇满志的目光中熠熠生辉。她自己似乎都忘了,尚在不久前是如何生着闷气,发誓再也不理他。
面对此情此景,景驰无奈的笑了。
翌日启程离了长乐镇,他们继续北上而行。
天气渐暖,下过两场春雨后,山间渐渐水泽丰沛起来。惊蛰过后,蝴蝶蜜蜂纷纷出洞,围绕在一日翠绿过一日的青山间飞舞,为风景增添趣味。
这几日里明娪时而停驻作画,却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景驰时而无聊,也会故意挑衅明娪,看她恼怒起来的模样便觉得通体舒畅。景莹时而想家,但今日野外捉个蝴蝶、采束野花;明日进城捏个面人、吃串糖葫芦,还算惬意。
前方便是平阳之前最大的一座城,绛州。
入城时,正是晌午时分。天气晴好,街市上人群熙攘。
从京城出来时便已经在绛州城投宿过一次,景驰轻车熟路寻到了那家闹市中最高的楼宇,再次入住了城中最精致豪华的一间客栈。
马车在客栈门前缓缓停下,明娪先让景莹拎着她自己的小包袱下了车,随后才自己背了画筒与放在车上的其他细软跳了下来。
“你们先入内,我去拴马卸车。”
这似乎成了每日投宿客栈时景驰必说的一句。
看来纵然没考进士,他还能当个称职的车夫。
胡乱瞎想着,景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明姐姐,有贼!”
明娪听见喊声才发觉肩上一轻,回头看时画筒上的系带已经被割断,那样貌平凡的窃贼手中握着画筒,正准备匿走。
“把东西放下!”她怒斥一声,想要去追,却被景驰抢先一步。
小偷身形灵活,在人群间左冲右突,景驰穷追不舍,阔步流星,终于在百步内追上,将他制伏在地。
“阁下身手不错,眼光却不好。”
画筒中皆是名不见经传的画家明娪之画作,能值多少钱呢?
景驰以膝抵着贼人的脖颈,俯下身伸手从他手中夺回了画筒。
不对,没有人会把银钱放在竹筒中,明娪方才明明还背着看上去更值钱的行囊。
这个人不是来偷钱的,他想偷的是应该装在竹筒中的东西。
他以为画筒中藏着先帝遗诏!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料想到此人恐怕不是普通窃贼,那人却挣脱他的控制,举起匕首便划向他的手臂。
“景驰!快放手!”
“哥哥!”
贼人终究还是抢得了画筒,钻出了围观人群,不出片刻便销声匿迹。
明娪与景莹赶到之时,景驰的月色细绢衣袖已经被染成了鲜红。
“哥哥!你受伤了……”
景莹被这逐渐扩大的鲜红吓到,已然带了哭腔。
明娪眉头深锁,赶忙上前一手紧紧按住了他的手臂伤处,“莹儿跟紧我,我们先去找医馆。”
“嘶……”景驰本还未觉得匕首所伤有多痛,此时被明娪一按却是痛彻心扉。
“明姑娘。”
“啊?”
他还有心想要调笑,“今年我又要错过会试,这次的原因你不需要再问了吧?”
是因为要帮她抢回画筒呗。
明娪拉着他快步行走,咬唇不语。虽然明知他只是在吓唬她,心中却还是如同堵了团棉絮,焦急又难受。
“什么?哥哥你伤得很重吗……”景莹快步跟着二人,闻言已经忍不住垂泪,随时准备嚎哭。
景驰又不得不换了另一幅温柔的嘴脸,勉强转过半个身子安慰,“莹儿别哭,我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的。”
……
明娪无语,看到了一家医馆的招牌,一心赶路,无心再与景驰斗嘴。
进了医馆,扶景驰坐下,明娪又急忙呼唤郎中前来诊治包扎,将他受贼人匕首所刺的情况说与郎中知晓。
“在下要先帮您清洗伤口血污,请公子先稍稍忍耐。”
明娪终于撤开了自己的手,拉着景莹站到了不碍事的稍远处,不让她去看。
剪开了早已被鲜血浸湿的衣袖,郎中开始熟练处理,明娪大着胆子望去一眼,便已经被那狭长的伤口吓得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