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青翠的树叶无风而落,白玉目光如箭,径直向树上射去:“何人?!”
月下中天,一条枝桠在虚空里微微摇曳,白玉心如擂鼓,掉头跑回篝火处,展眼一望,李兰泽和四个小东西依旧在沉睡,四下也并无入侵的痕迹。
匡义盟?
白玉胸口突突直跳,略一沉吟,上前把李兰泽叫醒。
李兰泽这人不睡则已,一旦睡下,必然雷打不动。白玉叫他无用,只好用力一推。李兰泽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微微火光中,漆黑的凤眸一片茫然。
“……”白玉长话短说,“有人跟踪我们,快走。”
***
拂晓风起,两匹白马在雾蒙蒙的山道上飞驰而过。
辰时二刻,一行人抵达黄州,被颠簸得七荤八素得四个小家伙一下子累瘫在马背上,睡得鼾声大作,白玉和李兰泽牵着缰绳走在街上,不时环顾四周。
李兰泽上半夜在守夜,差不多是白玉醒前一个时辰刚入睡的,此刻倦态难掩,声音也闷了几分:“不必如此紧张,他们如要动手,我们是进不了城的。”
白玉心事凝重,没有回应。
李兰泽又道:“或许你看错了。”
白玉眉心一蹙,扭头:“我没有。”
“……”李兰泽欲言又止,最后默默点头。
白玉:“……”
大街上正是熙熙攘攘,吆喝声、车马声不绝于耳,白玉脚下生风,径直穿过两条大街,最后在一家名为“春月堂”的药铺前停下。
李兰泽仰头端详那块招牌,若有所思地一蹙眉。
白玉向他道:“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日上三竿,街道边上的摊贩吆喝来,吆喝去,李兰泽守着两匹马、四个孩儿,十分尽职地等在这片喧嚣的吆喝声里。
一炷香后,白玉从春月堂内走出来,身后跟这个略微佝偻,然而慈眉善目的小老头。
那小老头袖手候在石阶上,没有跟近过来,白玉在李兰泽面前停下,视线扫过在马背上酣然入眠的四个小家伙,眼底神采微扬:“我想把石板儿他们留在这间药铺里做伙计、学徒,三哥觉得怎么样?”
李兰泽会意,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越过白玉,在那小老头身上停了一瞬,开口:“这是无恶殿的地盘?”
白玉神采一滞。
无恶殿分会遍布大江南北,这间名为“春月堂”的药铺,的确隶属其中,且还是白玉曾经掌管的瑶光堂分会。
昨夜碰上那四个小乞丐时,白玉并无救助之心,至多只想顺路把他们捎来黄州,然而进城之后,瞧着那些汹涌的人流,想到要将四个小东西扔进这人流中受尽白眼,自谋生路去,白玉内心深处蓦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戚和窒痛。
借用在无恶殿的人情把小乞丐们送入春月堂,是她所能想到、做到的最好的结果,然而,她也知道,这种“最好的结果”在李兰泽眼中,仍然是“不符合正道”的。
“邪魔歪道,亦有生老病死,亦分是非曲直。春月堂为无恶殿提供情报,也为寻常百姓去疾治病,在生死面前,医者仁心,即为正道。”
白玉说完,坦然对上李兰泽的目光,秋日下,他眉眼漆黑,衣衫雪白,闻言后,只薄唇微挑:“守正在心,不拘于形。济弱扶危,即为正道。”
白玉心中震动,继而也展颜一笑。
第34章 相寻(三)
春月堂掌柜盛情如火,白玉和李兰泽带领四个小东西入内用过早膳后, 方告辞离去。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 这一天的云层很深,日色很薄, 白玉和李兰泽牵上缰绳,转身时,春月堂内突然冲将出来一个小小人影。
石板儿气喘吁吁地在青石板大街上站定,直直地瞧着白玉, 嘴一张, 眼圈登时红了。
白玉的动作亦一顿, 握着缰绳, 站在柳树下。
长风拂动葱翠的柳枝, 也拂动她乌黑的鬓发。
石板儿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忽而“噗通”一声, 并膝跪下。
白玉一震。
耳畔又是匆促、杂乱的脚步声迫近,大安领着二毛和小花,也一个个红着眼眶地,紧跟在石板儿后面“噗通”跪下。
马咽车阗, 人流如织,不时有路人向这边扫来, 带着或讶然,或漠然的目光。白玉心跳微乱,上前要把人拉起,石板儿突然道:“给神仙姐姐磕头!”
话声甫毕, 四个小东西齐齐伏下腰去,小小的脑袋撞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一如白玉此刻的心跳,咚咚大响。
“起来!”白玉蹙紧眉头,低喝道。
石板儿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扬起脑袋,大咧咧地笑:“我被丢掉前,娘亲曾跟我说,日后每个愿给我一口饭吃的人,都算是我的再生爹娘……神仙姐姐,等我长大成人后,一定会像你今日护我这般护你,像你今日助我这般去助他人。你跟蒙面大侠,还有白衣哥哥,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我以后一定也会成为这样好的人,不让你们失望!”
瑟瑟秋风呼啸而过,将街边的枯叶卷入半空,白玉张口结舌,脑袋里回响着那句“最好、最好的人”,眼眶蓦然有些酸涩。
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吗?
心底渐涌起一片迷茫,白玉苦笑,把石板儿拉起来,低声回应:“好。”
可她心里的声音却是——你去做最好、最好的人吧。但是,一定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哪。
***
黄州距离三全县仅剩大约六天行程,白玉念及李兰泽昨夜没有休息好,提议在黄州留宿一天。
两人就近找到家客栈下榻,午睡后,一道上街采办些药膏、干粮。
黄州商贸繁荣,各街商铺、摊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两人小逛一圈下来,药膏、干粮不曾采办齐全,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倒是入囊不少。
白玉把玩着一块新买来的木牌,拇指反复摩挲着牌上雕刻的“安”字,默默想,不知道让陈丑奴来刻这个字,会刻成什么样子?
正神游,视线里忽而出现一支木簪,紫檀木质,凤翎样式,白玉眼前一亮。
耳畔落下李兰泽低淳的声音:“喜欢吗?”
白玉盯着那木簪,诚恳点头。
李兰泽一笑,顺势把木簪插入她髻上,白玉想了想,把手里的木牌递过去,以表礼尚往来,李兰泽竖手推辞。
白玉道:“保平安的。”
李兰泽道:“留给他吧。”
白玉一怔,后知后觉。
是呢,他们已经不再是可以随意互赠礼物的关系了。
街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李兰泽把目光投过去,这边,白玉伸手把木簪取下,还给他,道:“留给三嫂吧。”
李兰泽一震,整个人定在喧嚣的人声里。
白玉抿唇一笑,转开头,向前而去。
周围熙熙攘攘,不消几时,即吞没了她的背影。
***
次日凌晨,两人上马出城,于当日黄昏时刻抵达荆湖南路边界的一座大山。山上有累累硕果,山下有涓涓溪流,两人决定下马野餐一顿,一个去高处采来爽口的柑橘,一个在低处捕捉鲜美的鲫鱼。
饭饱之后,天边还剩最后一抹云霞,越过叠翠流金的山头,依稀可见薄薄炊烟飘上天空。白玉从草地上站起来,上前两步,寻那炊烟而去,定睛望了一会儿后,掉头向李兰泽道:“前面有个村子。”
李兰泽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拿枝桠把火堆熄灭掉,起身道:“走吧。”
深秋时节,南方的夜里寒气比较重,白玉想进村寻个人家借宿,一则免去受凉的苦楚,二则也方便洗漱一下。
两匹白马很快又驰入暮色里,继而步入夜色之中。
小半时辰后,月上柳梢,寒星明灭,一座屋舍俨然的村庄映入眼帘。
农村人忙却农活后,往往早眠,会在夜里费油点灯的人家并不多,此刻驻足村外极目望去,微微火光一如天上寒星。
两人翻身下马,悄声牵马进村,寻着火光而去,走过一间间青瓦土墙的小院后,白玉在一棵参天老树前停下。
老树后,院落寂静,一间青瓦红墙的屋舍内燃着如豆灯火,微微泛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人临案而坐的剪影。
案上有一卷书册,只是,那人看得很慢,很静,以至于一动不动,使那剪影仿如嵌镶在窗上一般。
荒山小村,竟也有人伏夜苦读,白玉心神微动,又把小院内外仔细打量一遍,向李兰泽道:“就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