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30)

作者:水怀珠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十月初三,他对我说,要娶我。”

那是她进入剑宗的第五年,太清剑法还差最后一层即可突破。她所求不多,不想什么名扬天下,只想博个光宗耀祖。另外,还想跟这个人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她答应他的求婚,告诉他,等再过差不多一年,她就离开剑宗,回到章丘老家去,等他上门来提亲。

他说,好。

“十月二十,他下山历练,去前跟我说,会回来跟我看洞庭的第一场雪。”

腊月初一,她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

她魂飞胆落,却在掌教的逼视和逼问下咬紧牙根,坚决不认。

她那时害怕被顾竞废去武功,害怕被扔下山去,害怕从此功亏一篑,声名狼藉。

她那时还不知道,等待着她的结果,远比她所害怕的还要可怕得多。

腊月初三的七星柱下,冷风砭骨,顾竞雷霆大发,命人扒光她的衣服,她震惊地瞪向那一个个向自己走来的男人——她的同门,她的师兄……

她怒吼,她大哭,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天那样冷,她穿得那样厚,叫得那样惨,挣扎得那样激烈,却还是逃不开那一双双坚决得近乎于野蛮的大手。

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

可是,人缘不够好又怎样呢?

我不犯人,人应当也不该犯我。

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些她不曾犯过,也不该犯她的人,会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向粉身碎骨的深渊。

洞庭的第一场雪,是下在她遍体鳞伤的、赤*裸裸的躯体上的。

路边冻死之骨尚有草席裹尸,而她一*丝*不挂,被扔在大雪纷飞的荒坡下,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一无所有。

梦想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家……

呵,家,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我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

月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白玉抓紧陈丑奴温热的手掌,感受着他平和的呼吸,一字字道:“屈辱。”

永无尽头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无法洗刷的屈辱。

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习惯,来消化,来筹谋。

她用一种坚决得也近乎野蛮的方式来回馈那些阴鸷也好、懦弱也好的眼和手。

她以为只要雪净前耻,她就可以从那些噩梦中解脱。

可是当她踩过血泊,燃尽怒火,一身是血地从剑宗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她并不感觉解脱,甚至也并不能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她还是一无所有。

受苦没有意义,报仇没有意义,这一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剑宗离开后,她四处漫游,最后在翠云峰一跃而下。

悲风如啸。

她惊觉生命真美,也惊觉这命真丑恶。

她知道自己活够了,也知道自己从不曾活……

月华如泄,流尽了,白玉的泪也流尽了。

陈丑奴的气息依然喷洒在她耳廓,平静,温热,带着唯一浓烈的酒香,侵占着她的感官和心房。

白玉知道,他已经醉了。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坐直,仰头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把自己放进他的怀抱里。

她抱紧他,和他一起沉醉,沉醉于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

第23章 相别(三、四)

(三)

日光灿烂,微风和煦。

陈丑奴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挠醒来的。

他蹙眉, 盯着视野里这张被放大的、呆头呆脑的狗脸, 放空片刻,一下子坐直。

……眼花。

……头痛。

陈丑奴眉间的褶皱更深, 伸手在太阳穴上按了会儿,然后站起来,打量这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院子。

草地上歪歪地躺着两个褚褐色的酒坛子,石桌上有一筒灿烂的小黄花, 堂屋外的门楣上贴着一副还十分鲜艳的对联——一世良缘同地久, 百年佳偶共天长。

门楣旁边的窗柩上, 还有一对大红喜字。被浓郁的日光一照, 红得刺眼。

陈丑奴唇线紧抿, 面色漠然,停顿片刻, 向堂屋里走去。

方桌上有个豆沙绿的小花瓶,里面插着新鲜得还挂着水珠的美人蕉。神龛下齐齐整整地摆着三盒糕点。一盒剩下一半的绿豆糕,一盒原封不动的米糕,另一盒则装着零零散散的饴糖、米花糖、桃酥。

陈丑奴眸色微沉, 向卧室里走去。

这间屋子他睡了二十八年,可是现在, 他突然觉得这间屋子很陌生。

窗前的小几上摆着妆奁,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全是女人用的东西。床铺被收拾过,可是收拾得不够整洁。靠墙的衣柜门没有关严, 陈丑奴走过去,正要打开,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

他低头,视线里又出现那只呆头呆脑的小黄狗。

可是这回,小黄狗的眼神是一点儿也不呆的,在朦胧的光线里,它的眼神甚至有一些凶。

“汪!”

“……”

陈丑奴搭在柜门上的手放下,沉默片刻,走向屋外。

陈丑奴去厨房里蒸了一屉白面馒头,又拿小炉子架上砂锅,熬了碗米粥。一人一狗用完早饭,日上三竿,晴空一碧万顷。

陈丑奴把水足饭饱的小黄狗抱上,走向院外。

晴空下,一座乡村炊烟徐徐,家家户户皆在准备午饭。乡村外,溪流蜿蜒,重峦叠嶂,一片片的苍色绵亘不绝,从眼底,一径延伸至天边。

天边,云白而深,在晴日的漫射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泽。

陈丑奴抱着小黄狗在院外坐下,目光越过重重山水,匿在那片虚无的光里。

***

马车是在日上三竿时离开三全县的。

天幕深邃,一片片流云随风而动,重重山水簇拥着一条绿草葱茏的官道。

熏有郁金的车厢内幽香沉浮,阳光从半卷的车窗外照射进来,铺陈在一张金丝繁复的地毯上。白玉靠窗而坐,眼皮耷拉,视线落在人烟寥寥的窗外,面无神色。

耳畔有清清冷冷的金铃声飘过,天玑在小几上倒罢花茶,有意无意地道:“昨日探子来报,称洞庭一带的世家组建了个匡义盟,专门查你下落,取你性命,此事你可知?”

眼波里倒映的山景隐隐一动,白玉眉梢微敛,声线冷淡:“不知。”

天玑将杯里花茶慢饮一口,闻言轻笑:“你我相识六年,对你的为人,我也算颇有了解,可这回,却是怎么也看不透。”

车厢里一时沉默。

天玑搁下茶盅:“动用瑶光堂的人力,是尊主先前给你的承诺,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明知剑宗弟子大多出自武林名门,背后的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却是还在挖眼断腕后留他们一条性命,这不是成心将自己置于险地,等着那些无休无止的讨伐么?”

白玉反问:“你比我狠,难道会不知道,活着远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么?”

天玑笑:“活着的确是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不过那也得看,最后是谁活着不是?”

白玉眸色微凛。

天玑屈起手指,欣赏刚染过蔻丹的指甲:“听瑶光堂的弟子说,你的复仇大业之中,原本是有放火烧山一项的,可离开剑宗后,又突然改了主意。”

“为何?”

白玉不应。

天玑也不恼:“你不说,那我就猜吧。”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悬在车篷下的四串金铃发出碎冰般的声响。

天玑一针见血:“那时,你是不打算活了吧?”

白玉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一紧。

天玑瞥过去,抬眼看向女人绷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忽然无话。

因为她猜对了。

白玉失去音讯的第十天,她正巧从外执行完任务,回到灵山时,整个无恶殿上下肃然,人人谨小慎微,诚惶诚恐,稍有差池,第二天八成就无法再见到天日。

瑶光堂里参与宗门一事的弟子已经被尊上拿去了大半,沸腾于江湖中的剑宗血案一天天传至无恶殿,可那人的下落却至始至终杳无回音。

那时,天玑就有一种预感——

白玉,一定是死了。

车窗外景色更替,从起伏的山峦,到了寥廓的田野,天玑也顺势望过去,点染着唇脂的嘴微张:“是那个男人……救的你吧?”

白玉眼睫颤动,迎着风。

天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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