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样高大一个,此刻蜷缩着,竟像个小刺猬似的。
可是“小刺猬”到底不小,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刺”——这张到处是疤的脸,已经跟了他二十八年。
头二十年,这世上尚有一个一点儿不怕被他“扎”的人——他爷爷。爷爷牵他,抱他,捏他的脸颊,同他说笑话。爷爷跟世上的人不同,又跟世上的爷爷都一样,大喇喇笑着,把自个的孙儿捧在手心上。
可爷爷死后,除了眼盲的幺婆婆外,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挨在一块儿。
他们筑篱笆,砌高墙,他们路过山下时眼睛往院子上瞟,却又不敢把真个将目光停在他脸上。他们在背后为他操心——山上那人还没找媳妇啊?转头又吩咐自家的姑娘们——没事千万别往溪水那边跑!他们也说——真可怜哪!等他到了跟前来,就不约而同地变成了瞎子,哑巴。
那个受得住累、吃得动苦的何寡妇,会是个例外吗?
如果不是,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敢跟他挨在一块儿的人吗?
如果没有,他这辈子,是不是就注定孑然一身了?
陈丑奴的心里没有答案。
夜风起伏,水光沉浮,陈丑奴思绪纷纷,枯坐在草甸上,望着那一片并不平静的湖水,不知为何,耳畔又传来幺婆婆的诘责——
这也不肯,那也不肯,你是指望着老天爷从天上掉个媳妇下来给你吗?
从天上掉媳妇下来给我……
当是织女牛郎么……
陈丑奴哑然苦笑,双手在膝盖上一撑,起身离开大湖。
一记尖啸划破虚空,惊飞野禽,陈丑奴耳根微动,转头刹那,一个黑影从天上坠下,直直向湖心坠去。
“嘭——”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飞鸟惊动山林。
陈丑奴瞪大眼睛,凝视从湖心沉没下的那个黑影。
?
第2章 相亲(二)
陈丑奴跃入湖中,像一条蛟龙。
圆胖胖的一轮白月悬在天上,清辉射入湖里,使水下幽光明灭,有如沉浮着一片繁星。
陈丑奴摆动双腿,游向沉入水底的那个人影。
那人像一个墨点的花蕾,在水里慢慢地晕染开,以一种撒开一切、放弃一切的姿势向湖底沉去。
陈丑奴拨开水流,纵身往下,在那缠绵旖旎的青丝后,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极冷、极白的女人的脸,丹唇小巧,眉黑且细,一双深长的眼睛漠然睁开,瞳孔里映着一颗颗熄灭下去的光。
陈丑奴屏住气息,向前一挣,眼前突然掠过丝丝腥红,他心神震动,慌忙抓住了女人的手。
***
月上窗纱,屋内一灯如豆。
床褥被湖水、血水浸湿,滴在陈旧的木板上,发出答答的声响。
陈丑奴自屋外端了盆热水进来,胳膊底下掖着包扎伤口用的伤药、纱布。
床上的人已经昏死过去,全身上下软绵绵一团,陈丑奴悬着颗心,大手在烛光里轻轻哆嗦。
女人身上一共有八处被锐器砍割的伤口,虽未触及要害,却个个皮开肉绽,被沁凉的湖水泡了半天后,更是肿胀得瘆人。
陈丑奴处理完,坐在床帐底下,头上都蒙了一层冷汗。
如他没有看错,女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应该都是剑伤,且在剑伤以外,女人的双臂、后背还有许多条状的陈年旧疤。东屏、野柳一带被绵延百里的群山所围,甚少涉世,各村各户皆是埋头黄土的布衣白丁,跟所谓刀光剑影八竿子也打不着,因崇山峻岭,世外亦甚少有人踏足此间,女人今夜从大湖上坠下,简直是天外飞来一般令人费解。
陈丑奴蹙眉,沉思中,女人突然浑身一颤,呕出血水来。
陈丑奴忙过去把人扶起,拿水盆边的巾帕揩去她嘴边涌出的血迹。
水盆里的清水又一次被染红,映在昏黄的烛火里,格外叫人心惊,陈丑奴将巾帕拧干,搭在盆上,一转头,望进一双锐亮的眼睛里。
陈丑奴一怔,反应过来后,捂起脸猛转开头。
女人:“……”
夏夜清凉,窗外有低鸣的蝉声,女人眉头紧蹙,竭力把几乎已丧失知觉的手从被褥里抽出来,挣扎半天,终于抓住了男人的衣角。
她卯足力气,一拉,指尖从男人大腿上擦过。
男人虎躯一震,猛站起来,端起那盆血水,直奔屋外。
女人:“…………”
陈丑奴阖上屋门,往墙上靠去,胸膛里的心脏兀自狂跳不休。
屋里光线昏暗,他不确定女人是否有看清他的脸,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硬是定了半天神,才把盆里的水拿去院外泼掉,而后走到隔壁屋去,草草拾掇出以前爷爷睡的那张床,躺下去歇了。
可身体躺下,思绪却纷然乱飞起来,女人那张极白、极冷的脸像密网织在他心里,令他辗转反侧,翻来覆去。
或许是心事太重,浅浅入眠后,陈丑奴又于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许多纷杂的声音,其中一个,竟又是幺婆婆的诘责——
这也不肯,那也不肯,难不成你还指望着老天爷给你从天上掉个媳妇下来吗?
紧接着便是“嘭”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里,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陈丑奴猛然睁开眼睛,黢黑的夜里,一张眉眼冶艳的脸如在目前。
这一夜,陈丑奴失眠了。
***
啁啾鸟鸣流转在枝头,天却还没开亮,陈丑奴没精打采地爬下床来,揉了揉发青的眼睛,走到院外,先去井边打水来漱口、洗面,而后走进厨房,蒸了一屉白面馒头。
忙活完,天色熹微,陈丑奴又去井边打了盆清水,走进雾蒙蒙的堂屋里,鼓起勇气,轻轻推开女人的屋门。
门缝开到一尺余,陈丑奴探头进去,女人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淡漠又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陈丑奴猛缩脖子,脸磕在门上,发出“咚”一声响,端在手上的一盆水泼溅了半盆。
“……”女人的眼皮垮下来,问他,“我是鬼吗?”
陈丑奴箍稳水盆,脸上一片滚烫,他侧开脸,调整半晌,重新推开门,垂头入内,把那半盆水放在床边的凳子上。
女人眼神清明,却至始至终没能看到他的脸,她微蹙眉头,欲言又止,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扭开了头。
陈丑奴在腹里打转了半天的措辞顿时卡在喉咙里。
他透过眼前凌乱的发丝,望向床上扭头而眠的女人,心里微微一涩。
陈丑奴去厨房里看自己蒸的馒头。
灶台上热气蒸腾,屋外也渐渐漫开曙光,陈丑奴打开蒸笼,把蒸好的白面馒头一个个夹入簸箕里,晾了一会儿后,自吃了四个。
簸箕里还剩下三个,温度正好,陈丑奴想,女人应该吃不下这么多,便又拿起一个来,张嘴要啃,转念想道:只拿两个给人家,会不会太小气了?
于是拿起的那个终又被放下,陈丑奴把头发往面前抓了几把,尽可能遮住脸上的疤,端着半簸箕馒头给女人送去。
女人还没有醒,凳子上的半盆水也没有被动过。
陈丑奴又拎个凳子搁在床边,把馒头放在凳子上,视线在女人身上停了一会儿后,阖门而去。
幺婆婆是日上三竿时来的。她嗓门大,人还被埋在蓊蓊草影底下,声音便插上翅膀,高高地飞了过来:“丑奴啊,跟我去见你即将过门的媳妇吧!”
陈丑奴劈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女人所在的屋子望了一眼。
幺婆婆拄着拐杖,边走边嚷:“何寡妇已经到亭子里候着啦,特给你采了篮新鲜的野果子,你这儿可还有上回去山里打的野兔?野兔没有,野鸡也成!一会儿正午饭点,你把人请上来,给人家做顿热乎饭,我也一道沾个光!”
陈丑奴把斧头和劈好的柴放到地上,起身去院门口把幺婆婆接进来,正准备去倒水给她喝,袖子被她一把抓住:“不瞎忙活,走,走。”
高高大大的陈丑奴被她拉得直往院外倾。
陈丑奴:“……”
幺婆婆交代:“何寡妇芳名叫素兰,一会儿别叫错了!”
夏日骄阳似火,粼粼碎金杂糅在流水里,反射出耀目的光辉。何素兰背着小女儿,端坐在溪水边的凉亭内,一颗心忐忑不定。
她生着一张原该十分圆润的脸,现在却是双颊凹陷,显得两个颧骨格外突出,眼皮耷拉下来,苦态尽显,眼皮睁开,风霜又尽在眸中,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