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明鉴(29)

作者:乌合之宴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萧常瑞双颊因消瘦凹陷一块,眼睛显得更加黢黑而大,他郑重的牵着卫和晏的衣角,跪地给他行了个拜师礼,高声道“师父,我想和你学武功,能杀人的那种!”

卫和晏蹲下身子,直视他的眼睛,有些笑意,萧常瑞现在的神态与当年说要收复南齐失地的萧常殷一模一样,他拍了拍萧常瑞的肩,声音带了些感叹“好,我教你。”

慎思堂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梧桐树,好多年前就有了,枝丫漫过墙头,伸到了隔壁的正明堂,肆意张扬。

卫和晏进去看了一眼,出来时,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眼眶微红湿濡了,他仰头去望了湛蓝的天空半刻,方才又回了自己院子。

里面的摆设与八年前还是一样的,书案上的那本书是《楚辞》,书页泛黄,翻开的那一页还是当年萧常殷最后看着的那页,是《九歌·山鬼》,上面还有萧常殷临别时候留下的批注。

批注留在了那一句“岁既晏兮孰华予”,容颜虽不能在转瞬即逝里长留,可总能有些东西是能守护不变美好的,就像我想让平安依旧淳真无忧一样。

一旁的砚台上搭着一直细毛狼毫,柜子里一一叠放的还是萧常殷当年穿过的衣衫,其中有件月白杭绸的袍子,袖口处蹭了墨,皇后娘娘用针线将那块污渍绣成了一枝墨梅。

衣服下面藏了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着两块儿祭神的灶糖,原本是三块儿,其中一块在宫宴上给了萧华予。

卫和晏用手从慎思堂的梧桐树下挖出一坛酒,是他们三人一同埋下的,这么多年过去,还好好的呆在原地。他将上头的泥封拍开,清冽厚重的酒香就随着微风四散在院子里,他取了三只酒杯,依次斟满。

两杯浇在地上,一杯灌入喉中,分明不比军中酒烈,却生生让他呛出了眼泪。

萧华予方才见过尚宫,未得半刻歇息便迎来了萧明心。萧明心身子已经大好,较在陈家的时候气色不知好了几何。

一身藕色宫装,衬的娉婷袅娜,头上挽着堕马髻,坠着一只珍珠步摇,格外温柔娇美,行动间腰间玉佩琳琅,像是画上仕女娇柔纤美。

“皇姐知你诸事繁杂,不便轻易叨扰,贸然前来,九妹莫要怪罪。”她声音轻柔和缓,两弯柳眉下水眸盈盈,还是如往常一般,软软糯糯又温和。

萧华予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笑着看她,面颊上梨涡若隐若现“怎么会,皇姐难得来我这儿,岂有厌烦之理,我当供着才是。”

萧明心的笑意带了些真诚,握住她的手相携与她一同坐下“我这遭来是与你辞别的,你大姐夫来了,我明日随他回陈家。”

萧华予笑容凝滞,带了些不可思议,她当日与陈俊祁说春狩后再议大皇姐是否要随着回陈家的话不过是托词罢了,她怎么肯再让大皇姐入那狼窝,想法劝她和离才是正道,常瑞也是如此觉得的。

她急急攥了萧明心的手“可是宫里有人说你闲话,不然好端端为什么要走,妹妹只说一句话,陈家不是个好地方,陈俊祁他性子刚烈暴躁,皇姐继续留在那处是要吃亏的。”

饶是她知晓陈家有些权势,大皇姐回去或许对常瑞夺权有好处,却实在不忍心再将大皇姐的终身大事搭进去,大皇姐性子柔弱,与那陈俊祁实在不合适。

萧明心拍拍她的手,笑容温暖“他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悔过认错了,我想原谅他最后一次,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与他四年夫妻,其中恩情不是说断就断的了的。”

况且,她回去,对常瑞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夺权时候,一点儿的势力都显得极为重要,陈家在兵部十分能说得上话。这句话她却咽了回去,她若是说出口,常瑞与平安怕会更加愧疚,她怎么能让她们愧疚。

她是长姊,却不能为他们分忧,只有少添些乱是力所能及的。

萧华予张了张嘴,没再劝她留下来,只依旧握着她的手,有些动容“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回来就是。咱们不怕他陈家,没了他们,照样也能好好的。”

“你放心就是,皇姐不会再受委屈了,父皇去了,我总要立得起来,省的让他们瞧轻了去。”萧明心点头,笑着应下她。

萧华予送她走的时候,见陈俊祁确实与往日不大相同,体贴了许多,知道处处照顾。

想起尚宫禀报的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儿,她隐隐又觉得大皇姐离宫似是更好些,皇姐性子纯善,万一那些人找上了皇姐,不过又是惹得徒增烦忧。

这一切都是从云太妃去世后闹腾开的,云太妃当初一连失了两个皇子,本就受了太大刺激身体欠佳,动不动就晕厥过去,日日捧着药罐子度日,全是靠着对先帝的一腔爱意吊命。

先帝驾崩后,她自觉了无生趣,一条白绫横在梁上吊死了,那眼舌突出的可怖样子,吓得西宫那些太妃连日里睡不好觉,连有孕的陈太妃也噩梦不断。

德妃姓陈,她为太妃后自然去了封号,只带着姓称一声陈太妃。

后来不知怎的,又闹出了鬼怪一闻,说是西宫半夜时候有一身白衣的鬼魂飘过,有人看着像是早年去的贤妃,也有人说像被毒死的姚贵妃,还有说像吊死的云太妃。

众说纷纭,更闹得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那些西宫的太妃更是一个接连一个的闹事,有的频频传太医,说是身子不好,要去别苑静养,有的要提俸禄,说是去置办些补品补身子。

还有干脆闹着要离宫的,就是送去宫外的青云庵也乐意,胆子小的更是鼻涕一把泪一把,诉苦老胳膊老腿的不经吓。

陈太妃原本在后妃中德高望重也劝不歇停他们,又累的一身疲惫,干脆就撒手不管,安心养胎,每每闹事时候提前去萧华予那里通传一番。

萧华予知道,陈太妃早已不是当年在寿禧宫里抱着她说“丽娘娘一定替皇后好好照顾你”的那个丽妃了。

母后去后,陈太妃重返后宫,受了太多权势浸淫,早在成为德妃后就失了本心。陈太妃对她和常瑞的照抚是有的,不过更多掺杂了私心,即便这样,也足够萧华予记陈太妃的好。

她从来没怨过陈太妃,人都是会变的,她懂事之后就从来未要求过谁对她始终如一,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什么怨怼了。

五月,寿禧宫那株海棠树的花还依旧开的正好时候,太皇太后去了,她安安静静的倒在萧华予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嘴角微微扬起,面容枯槁。

她临走时候握着萧华予和萧常瑞的手,艰难的开口,眼底的星火一闪而逝,夹杂了些欢喜“你们,该替皇祖母高兴,皇祖母能见到你们父皇、母后、还有……还有皇兄了。”

她这一生,手上不算干净,罪孽深重,只怕老天不收她,星辰不认她这个母亲。还有她终究有缘无分相负的人,他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底下等着他,等着下辈子,就是山野村夫她也嫁。

萧华予她有很多的泪水,却一滴都流不出,像是被堵了回去,那些被堵回去的泪水又不知道流向了哪里,又会在哪一天宣泄。

萧常瑞年纪小,紧紧攥着身侧的袍子,拼了命一般,手上被扣出斑斑血痕,咬着下唇不让自己流泪。

两个人握着太皇太后垂下的,逐渐冰凉的手一直搓着,想要搓热了,太皇太后就能重新活过来一样。

无助的像是两只失孤的小兽,连哀鸣的力气都丧尽了,萧常瑞也不顾平日不近女子的毛病,握着太皇太后的手不撒开,浑身颤抖。

太皇太后临走时候,将两个孙子孙女交给了卫和晏,她难得看中的孩子。太皇太后从来羞于承认卫和晏是她的弟弟,却又将最珍贵的两个宝贝押在了他的身上,她没有旁的功勋彪炳,位高权重之人可以依仗。

崔嬷嬷恭肃的站在寿禧宫外,看着跪了一地的先帝妃嫔,一字一句的重复“太后殡天。”

如此三遍往复,那些素衣的太妃皆凄凄哀哀的痛哭起来,口里不住的喊着太皇太后,崔嬷嬷与杨嬷嬷身姿笔直,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腰侧,迎着残阳,泪流了满脸。

那些太妃,她们在短短的一年光景里,先痛哭送走了庆帝,又痛哭送走了太皇太后,高位之人生命的流转也在她们的眼泪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们是先帝养在禁宫中的金丝雀,有着显赫的家室,美艳的外表,享受着荣华富贵,可是她们独独要在冷寂中走完后半生,连民间的民妇都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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