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摸够了,收回手,“其实那人一直在帮我,虽然他杀了我,我却不恨他,只是不想再见到他。”
他眼睫颤了颤,睁了开来,视线停在她沉静淡若的脸上,“现在这个你,才是真正的你么?”
她歪睨他一眼,“是吧。怎么,你认识我?”
他想抱她,手伸在半空又停住,“你对古思,怎么看?”
她却清浅一笑,主动偎进他怀中,“想抱便抱,你抱着我时,我还挺欢喜的。”
他坚持又问了一:“堪国古思,你听说过么?”
她微瞌着眸子,唇色如朱抹,却沉默不语。
他心中微叹,缓缓抱紧她,“公主。”
“嗯。”
“你藏得这样深……”
“嗯?”
“让我好找……”
她睁眼定定望着他,他不闪不躲,直面回视,却不知她压根看不到他的眉目如何。
她忽然嫌弃地撇开眼,“真是个怪人,长成甚样还不让人看。”
他低低笑了笑,为这盼了许久才找寻着的人,为这小女儿的姿态他不曾料见,心底压抑多年的潮绪鼓荡澎湃,愈演愈烈,竟一朝决堤,再难自控。
若一直未曾见过,可望不可即,终归有个念想。可一夕得见,这般称他心意,这般讨人欢喜……纵然是一触而幻灭,也不愿再放弃了。如果两人命途注定无所交错……那便终了这一场漫长的追寻之途,他随她永堕沉沦便是。
他低下头,覆上她的唇。
她眼中霜雪色蓦然震开无数囚鸟,只留下他清晰的身影,再无任何遮蔽。
她终于看清他的眉目,触及到的却是他黯色眸子深处纷杂□□的暗流。
这样的人,竟也会有如此深的魔障么……
思绪消散一空,她闭眼昏去。
他放开她,埋手在她削瘦的肩上,双手隐隐颤抖。
真正的她,这样脆弱,这样胆小,他该如何,该如何才能让她在现世醒来?
还是说,应不应该让她在现世中醒来?
兰潜,夜息,皆是她的梦障化身,一个拥有超凡身手,一个享有绝佳智慧,却无一例外都在保护她。
所以呢,他想要她醒,难道是个错误?
他痛苦地闭上眼。
“阿揽?”怀中传来声响。
他敛去所有神色,慢慢松开她,“公主。”
她在他面上一扫而过,“你怎么了?”
他微微侧开去,“我在想杜蘅的梦该如何改。”
她皱了皱眉,似是不信,“那可有想到什么?”
“不曾。”
“不用担心,我已有头绪。”却是她安抚道,“这一次阻止培嵘从武。”
“这……是否万无一失?”
“按先前说的,培嵘必须与杜蘅一直交好,因培嵘是杜蘅心底的软肋,培嵘不能死,便不能从武……两人一同生活在杜家,也不能频生争执事端,故这次另得给杜元夫妇下障,让其真正视培嵘为亲子,这样一来,杜蘅最后才不会怨恨他们,以至想毁掉杜家。”
看似……万无一失,却总在有意无意避开那至关重要的一点,他心底叹息,却未言明。
“那便照公主所说。”
她目光微冷,“你觉得如何?”
“公主认为杜蘅是因为培嵘才恨起杜家?”
“难道不是?”
“杜蘅自小不开心……培家未出事前,是什么惹他不开心?”
她眼神一凝,“是杜家夫妇本人,他们总拿他当小孩看。”
“……”
“那便让杜元夫妇换一个方式对待杜蘅。”
“……”他静看她不语。
许久,才说出:“改动范围太大,难保不会生出其他因果。”
“不会。”她似胸有成竹,“此非寻常造梦,而是下障,因果不由驱使卫推动,全在梦中人自身。”
“那便依公主之见。”他不再异议,“公主准备何时开始?”
她却忽然问他:“你为何不劝了?”
他怔然。
她转过头去,“你退下吧。”
……
培杜二家于同一日诞下麟儿,培家取名为嵘,杜家取名为蘅。两子皆生于涓涓书海贵气中,故有人笑言,此二子可比金玉书也。
皇帝听闻,亦笑赞,命人送了贺礼前去。百日宴上,锦盒中,一对金玉葫芦熠熠生光,自成辉泽。
杜家得玉,培家得金。
自此,金玉书之名伴随了二人一生。
两人七岁那年,培家犯事,触怒圣颜,举家连坐,一干主仆尽数问斩于西街口,血流横地,腥味不散。
杜元倾翰林百官之言,留得培家幼子培嵘一命,后收为义子,与自家子同吃同住,善待胜亲。
二子情谊深厚,为人热忱,同年考进岳山书院,同年参加科试,分取状元探花之名。杜府上下连摆宴席三天未散,杜元夫妇一张脸,更是笑开了花。
两人为官之后,兢业守礼,廉洁有道,兼孝敬父母有道,赢得朝中上下文武百官赞许不绝。
及冠时,皇帝赐婚三公主于培嵘,赐婚靖国公之女于杜蘅。帝心难测,暗中授命朝中官员弹劾杜家,又把杜元父子二人迁至兵部共事,其中更是任命杜蘅为各郡县参军指挥史。
杜家以文官出名,一朝得议军事,如何不捉襟见肘,几番下来,已是数次决策不妥或出错,终被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了马,杜蘅摊上耽误军情之罪,被收押入狱,问审之下竟又牵出杜家通敌之事来。皇帝大怒,遂灭杜家。而培嵘,因其已与公主婚配,算是皇家人,故赦免无罪。
杜家满门问斩之日,培嵘拖着妻子来到断头台下。几个人头落地,妻子已是吓得面色惨白,呕吐得几近虚脱。
培嵘却丝毫不放,硬迫着妻子继续看,妻子挣扎不得拖,被逼得直跪下求饶。培嵘却依然冷漠以对,甚至扭制住妻子双手,让她面对着刑台跪下。
妻子终于受不住,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培嵘没有丝毫要扶的迹象,转身朝这边看了过来。
那样一脸漠然麻木,眼中透着死寂荒芜,就那样隔着万千尘埃,直直侵蚀进她心中。
她霎时慌乱起来,拔足朝那奔去。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可才一迈步,脚下已裂出无尽深渊,没来得及惊呼,就已急遽坠落下去。他去拉她,反被一同拉下深渊。
满殿签纸轰然一声破碎成灰,洒了两人满头满身。
泪水倏然刷下两道灰痕。
瞥见一团青雾,眼中顿起希光,手毫不迟疑往心口一击,喷出一口血,朝那青雾罩去,指尖亦被她咬破,飞快按去。
目眦怒红,已有发狂之势。
被人用力挥开。
生相双手圈着奄奄一丝魂息,身形几个变换已然立在远处,冷怒道:“先前便觉你二人亦有心障在身,果不其然。若相魂息将无,若任你胡来,魂息消散一空,岂不是使若相死难瞑目!”
她颓然坐倒在地,面目惶然,泪流满面亦不自知,似濒临绝望之边缘,却无浮木可依,仿佛需要改梦的人是她,而非杜若相。
他默声抚去她泪水,只觉得无处安慰。
她喃喃自问:“该何解?”
他却只看着她,不说话,笼罩着积年浓重的戚色。
作者有话要说:杜衡篇结束了,感觉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那么压抑了。
下一章开始真正男女主的交锋,对应到简介中最后两句话,好吧,还说不压抑了,其实应该仍会延续这种氛围下去,毕竟本书基调一开始就确定了,希望大家不要太受影响。
第40章 疯母
归来已近三月,去时初春的绿叶,落成如今满地黄尘。
山作寺的杏花,在启程回来的那一日,纷纷坠下枝头,零落成泥。含苞时分明为红,谢时却是雪样的白,像极了杜若相一生奉情,绝不容允春泥染指的固执。
他被遣回了先前住的地方。
她恢复了每日必去椿园的习惯。
确切说,是日夜蛰伏于椿园不出。偶尔回寝殿也是专挑夜半无人的时候,四处游荡在山道上,乌衣黑发白脸,幽魂般晃来晃去,已吓坏了不少起夜值夜的奴隶。
她不允许任何人服侍她,包括齐妨。
“公主。”午夜,在半道上截住她。
她手里抓着根枯枝在地上拨画,没搭理他。
“公主,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她还是没理他,背影透着强烈的疏离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