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道:“也是为毁了自己,可惜没成功。”
他和她相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了然。
他默了会,“有几分像公主和……”
“嗯?”
“公主和古思太子。”
“是吗?”她莫名地笑笑,笑意却不及眼底,“那你说说,培嵘和杜若相分应谁?”
他眉间孤意浮光而掠,“我所指是,杜若相写《纸上论》,目的一可应古思,目的二可应公主。”
“便是你觉得我要毁了自己?”
“……”
“古思又是为了获取谁的消息?”
“……”
她冷笑而评,“荒谬至极!”
——
六月,培嵘告假结束,需回营房。
出发是在次日早晨,杜蘅便在今日晚间为他践行。
中午是杜元命人摆了宴席,一大家子人,上得了台面的皆到场了,热闹归热闹,毕竟不熟,对培嵘来说,尴尬得紧。
好在晚上只有他与杜蘅二人,在院里铺张隔垫,摆个小桌,盘膝而坐,一壶清酒,已是足矣。
天公亦作美,皎洁月色晕洒而下,四处虽暗,却足够亮堂,并廊下两盏灯笼,人脸亦可辩。
“不知我们埋的那坛酒如何了。”
杜蘅晃着一杯酒,已有三分醉意,语气懒懒散散的。
培嵘脸色暗了暗,“旧宅已封,日后怕是要偷偷进去挖。”
“那到时我去挖吧。”
“不行。”
“为甚?”
“你不通武,伤了该如何?”
杜蘅笑了起来,“以前还有个江湖梦,如今却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一枚文弱书生了。”
“且莫这样说,书生也能报国。”
“报国……”他眼里有一丝奇异的诡光,“培嵘,你说,若我一直这般走下去,最后还得走上报国的路?”
“你若为文官,定会比你我父亲更出色。”
杜蘅忽笑出声,似觉得自己笑声太过嘲讽,又敛了神色,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或许吧。”
培嵘蹙眉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有些奇怪,但又不好说,于是道:“你别是醉了?”
杜蘅十分冷静,“不会,这酒不烈。”
培嵘颔首,道:“那也不必再喝,小心明日头痛。”
杜蘅倾转酒杯,把剩酒倒进了土里,“那便不喝了。”
惊讶于他的妥协,培嵘忍不住道:“小蘅,你是不是生气了。”
这回换他微微一讶,“这又是怎么说?”
培嵘久久注视着他,不语。
杜蘅把空酒杯搁在桌上,挥了挥飞来的夏蝇,“这回去多久?”
“难说。”
“为何?”
“我快满十五了。”
杜蘅听到这,斜他一眼,“嗯,我快满十五了。”
培嵘失笑,“小蘅。”
“你继续说。”
“靖爷爷说等我满十五便可上战场。”
杜蘅手有些颤,不知怎么的又倒了杯酒,“靖……国公?”
培嵘点头。
鬼使神差地喝下那杯酒,声音被酒液浸出哑意,“你要上战场?”
培嵘再次点头。
他声音透着压抑的情绪,“去哪?”
“边疆。”
“去哪!”他带着怒气低喝。
培嵘停了会,道:“蛮夷之地,八猞。”
他僵在了原地,声音干涩,“何时出发?”
培嵘闭了闭眼,“六月十五。”
他缓缓掩面埋首在桌前,一声不吭。
“小蘅。”
等了许久,他的话语才像是透过沉重的木质传了过来,“我同父亲说过不会再朝你发脾气,你走吧。”
“小蘅……”培嵘面上陡现痛色。
冷月照下来,逼人的死寂院子。
培嵘伸手去触他的肩,他身体颤了下,却没躲开他。
眼里哀色一下浓烈数倍,培嵘捂着心口,“小蘅,你别这样。”
杜蘅缓缓抬起头,脸上平静得可怕,“做什么。”
清疏眉目,长眸暗光浮沉,一张脸俊美又隐透寒意。
培嵘怔怔看着他的脸,只觉得十分陌生。
“……”
“小蘅,你说说话。”
“……”
“小蘅,你骂我吧。”
他蓦地一扯唇,“好啊。”
培嵘满脸寂寥。
“你恨杜家的一切,我知道。”
杜蘅缓缓直起身,先拿起酒壶,慢条斯理地斟了杯酒,然后搁在他面前。“只是先前以为你不恨我,现下却是知道,你也恨我。”
培嵘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啪”的一声,酒杯重重砸在桌面。
他瞥了眼颤动不已欲裂的酒杯,笑了笑,“从武后,力气变大了嘛。”
把那杯子捡过来,自己斟了杯酒欲喝,才至嘴边,被人一把打开,酒液溅了满身,还飞了几滴在脸上。
杜蘅阴沉地看他,一拳呼了过去。
猝不及防,培嵘被打得向旁边一倾,嘴角红了一大块。
气氛静了片刻,培嵘突然扭身扑了上来。
杜蘅去挡,被拉扯在地,没一会脸上就挨了几拳。
顿时气急,反击猛打。
不吵不闹,不言不语,只闷声一顿打,这两人,果然和四年前不一样了。
她蹲在桌前,皱眉叹气。
两人打得有点狠,谁都没留手,索性没用凶器,不曾大伤。
只是一开口便是满嘴的鲜血,“没死在八猞,也不准回来!”
“要你管!”
“你讨厌杜府,还回来做什么!”
“干你何事!”
“你就是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
……
她与他面面相觑,均是无言。
培嵘终究是学武的,杜蘅到底敌不过,被压制在地上。
有碎瓷散落。
两人手里各抓了片锐瓷,怒目相视,狠光毕露。
差一点,便要失控朝对方招呼过去。
被培嵘的膝盖重重顶在腹上,杜蘅只觉得气血翻涌,一口气几乎接不上来,急剧咳了几声,咳得像是要呕出血来。
培嵘心下一慌,赶紧放开他。
杜蘅佝着身子又咳了半天,这才慢慢平复了些,捂着喉咙,他的声音干哑艰涩,却带着丝嘲意,“你这是把我当成蛮夷来杀?”
培嵘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
真切的杀机,从心底一闪而过,毫不留情践踏这十五年来的纠葛。
杜蘅蹒跚地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朝屋里走去。
“去杀你的蛮夷吧,我们莫再见了。”
培嵘伸手,又颓然缩了回去。
她再看不下去,转身就走。
他跟上去,“公主怎么了?”
“这个梦我解不了。”
“……”
“这个梦我解不了。”她蹲了下来,垂首在膝上,“太难,太复杂,太让人心烦。”
他想开口,却又不知言何,默声在她身旁蹲下。
他亦觉无从解起,似乎哪里都需改,又都不对。
“此前认为这两个人应是好的,只需从其他人事上下手,可如今却发现,他们本身问题就很大,居然都曾想杀掉对方。”
她像是很疲惫,“阿揽,我该怎么办。”
他沉默。
“太难了,我想回去。”
他终于出声了,“公主,我们再看看如何?”
寡色的唇角轻轻开合,说着慰意的话,“不管怎样,至少我会陪公主一起。”
她不发一语。
“公主是乌国夜息,公主且信自己。”
她声音里添了寂色,“那就再看看。”
第37章 杜蘅篇:金玉书(八)
培嵘离开杜府这一日,杜蘅没来送。
培嵘正式随靖国公出征那一日,杜蘅亦无相送之举,却另做了一件事,使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六月十五,科试之日。
今年状元候选人,杜家若相,公然弃考,隐遁出逃。
杜府上下尽出,全城翻找,寻其踪迹,未果归。
一月后,才在远隔京城数郡县外的虞城落澜山脚下的一座寺庙内,寻到了已然剃度的杜若相。
寺名山作,字为法号,称若相。
却再也不是杜家若相。
杜家夫妇二人连夜赶往虞城,杜若相却闭门不见客,好说歹说求了寺里主持来相劝,面是见着了,却是一副看陌生人的冷脸。
前因后果,愤怒不解,自责忏悔,并一番许诺求谅,饶是夫妇二人说破了嘴皮,杜若相仍是从头到尾一概沉默以对,丝毫未曾松口。
摆明了,就是不愿还俗,不欲回京,不认双亲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