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弘昼,我正伏在案前发呆,一张一张翻着弘历的手稿,蓦地视线停留在一张颇有一些日子的字上,便不自觉得念出口:“半缘修道半缘君。”
可巧,苒荷在门口问话:“嫡福晋?高格格同侧福晋来了。”
我回过神来,道:“快请进来。”
衣帘窸窣,两人进来依次问安,我扶了他们两个同我坐在一处,问道:“你们怎地来了?”
龄语开口:“想着王爷近日不在园里,妾身便同瑾惠自作主张过来同嫡福晋说说话。”
“你们若是不来,我今晚上估摸着是定要睡不着了。”我笑侃。
“姐姐贵人天相,又无烦事,怎会睡不着?”瑾惠道。
“再贵的人,也会有栽跟头的时候。”我道,却看向龄语,两个富察氏,如今端的一个天上,一个即将入地。
龄语必然深知其中底细,便也看向我,道:“姐姐,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别的她再无透露,三个人又说些闲话,这才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啦~
第92章 抄家
再见到弘历,已是七天以后,七天来,倒是照常饮食作息,身子却终究消瘦下来,太医诊治,说是心智操劳所致,但所幸胎儿无事。
这天,已是入夜,我刚送走每日来送食疗的宝珠,先是见到了李玉,没来得及开口,那抹身姿便飞到了我身旁,这些时日的担心顷刻涌上心头,他却先开了口:“苧苧,你受苦了。”
一句安慰,不争气的眼泪便爬出了眼眶,我吸了吸鼻子道:“你可算回来了。”
他把我拥在怀里,慢慢坐上炕,道:“我在外面的这半个月,无时无刻不念着你,只想着快些办完差事回来,可没想怎么有那么多的人事要处理。”
“很多吗?那你岂不是都不得闲?”我仰着脸看他。
他握着我的手,点点头,却说:“你身上是少了多少肉?恩?想我想的?”
我不禁笑出声来:“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他便要转话题,我拽紧他的袖口,追问:“那我阿玛呢?”
“富察大人尚好,府上的人也都无事。”他看着我道。
见我不回话,他又道:“第二等名录的臣属无非就是降职、没收家产,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听此,我方舒口气,别的也不再问,只说:“你这身上也是少了不少肉呢。”
他把我的手从他腰上抓下来紧紧撰在他手里,贴近我耳边道:“素食素餐,终日见不得你,可不就瘦下来了?”
我这才听出他的打趣,不禁红了脸,道:“大白天的又不正经。”
他却笑出声来,把我从炕上抱下来,径自往卧房去了。
两日后,瑾惠陪着我在廊下乘凉,永璜也刚下学回来,小脑袋贴在我肚子上,请问:“额娘,妹妹什么时候才能长熟啊?”
我轻笑:“快啦,差不多今年该吃月饼的时候。”
他便站直身子,掰着手算了算,瑾惠在一旁笑道:“等到那时候,姐姐身子就清闲了。”
我扶了扶略微酸疼的腰:“只盼着快些,这越往后越难熬。”
外面一向安静的园里竟然突地传来吵闹声,仔细听去,像是春华的声音,却听她在极力压制着对方,果然立刻又安静下来,苒荷待过去询问,月亮门外便闪现来龄语的身影,她几步走近,欲言又止的模样。
“嫡福晋,妾身有事想单独与您说。”她抿着唇。
我向一圈的人点头,瑾惠便拉着永璜进屋去了,廊下只剩我同她二人。
她这才小声开口:“姐姐,这事原不该我来说,只是此刻我若明知不说,日后留下遗憾便都是我的过错了。”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道:“什么事?”
“妾身昨日刚见过家兄,家兄只说嫡福晋家里有难,也就今明两日的功夫了,却不让我告诉您,但是,妾身思忖了一整夜,姐姐之前对妹妹的恩情,妹妹一直感怀在心,因而便下决心要告诉您,姐姐这两日快回府上看一眼吧。”她一口气说完,险些别红了脸。
我暗叫不好,单手拖住小腹站起身子,追问:“出了什么事?王爷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来姐姐只能亲自回去一趟了,王爷没说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妹妹只是一个侧室,原不该掺和这些。”龄语顿了顿,继续道。
见我不做回答,她又道:“若是姐姐要回去,妾身这就去备车。”
她便欲去准备,我却一把撰住她的手腕,追问:“王爷现在何处?”
“姐姐,王爷想必不会同意你回府上的。”龄语道。
“我只问你他在何处?”我捏疼了她的手,她吃痛,皱紧眉头,才说道:“在内务府。”
半个时辰后,我已是站在了内务府的阶梯下。
李玉闻迅碎步赶了出来,见是我,赶紧神色紧张地凑前,正欲请安,我打断他道:“王爷可在?”
他点点头,便将我迎了进去,弘历想来已是知晓我来的原因,见我进来,只是在案后慢慢站起来,远远地看着我,气氛立时凝重起来。
“现在,我总能知道我该知道的事情了吧。”我话甫一出口,才察觉出语气里异常的冷静。
“是傅恒让龄语告诉你的?”他却问。
我点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才好。”他低了头,恰错过我眼角滑下的泪珠。
“所以,你便试图瞒着我?”我往前走了几步。
他不语,我索性迈到他面前,与他只隔着一张桌案,低声问:“你怕我怪你?”
他撑着案面,抬头看我,愣了愣,道:“我知道你早晚都会知晓,可是我还是想尽可能的拖着,尽可能的让你不知道。”
“我要回府上。”我张口提要求。
他望见了我眼底的坚定,便点头称好。
这一路的车上,无人说话,我撰紧了袖子,其实一直到此刻,我都不晓得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我告诉自己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路的漫长轨迹,我自然瞧见了有些罪臣的狼狈,此时到了自己家门口,倒心虚起来,我掩住窗帘,扶着弘历下了车,门前的牌匾早已被摘除,坠着的灯也无了踪迹,门口立着的卫兵提醒我,这里已不再是之前那个辉煌的钟鼎之家了。
甫一进门,便听闻到了哭声,棋官儿不肯松手,紧紧扶着我往里去寻,过了影壁,我终究控制不住情绪,深吸一口气,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伴随着无助的抽噎。
这园里,又有哪一处可以追忆出原来的模样?值钱的物什随意地罗列在地上,贴着白色的封条,不值钱的随意丢弃,那些明媚的笑声全都替换成了兵士的呼叫声。
女人罚做官奴,男人发配西北,唯有隆宝二少爷因了十七阿哥果亲王的担保才幸免于被充军。
我握紧了手里的那张通告,那落款日期恰是两天前。我迷离着泪眼转身看向弘历:“所以,我连见我双亲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了?”
弘历站在原地,向我保证:“不会,苧苧,皇阿玛定会想办法让他们再回京师的。”
“想什么办法?是要熬过三年五载的,还是暮老之时再回到这地方?”我内心充满了绝望,容不得半点辩解,他给我的只是空头支票,却全然忘记我已是伤害了弘历。
“你要信我!”他走近,望着我的双眼,道。
我这才冷静下来,道:“我要再见他们一面。”
“见不得。”他突地威严。
我愣着看他,微仰着脸,不可置信,他从未如此坚决地拒绝过我,何况是如此重要的事情。
我侧头看向那一池残叶的水面,道:“尚是初夏,这儿却是一副秋色,我随便走走可以吧?”
他便答:“好,李玉伺候着福晋,有事速来传我。”
我便不再瞧他,径自往埋着那棵树的园里去了。那树如今又粗了一圈,枝叶繁茂,为人遮挡着秘密,我挺着肚子蹲不下来,便吩咐棋官儿依着我说的地方刨土,却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已经化成土了?”我自言自语。
“咦,这是不是?”李玉忙站起来捧着手给我看,
“竟然是记错地方了。”我苦笑。
我将那半只核桃托在手心的帕上,如今六七载已过,早已腐朽得看不出半个字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