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听到这里,已经暴跳如雷:“你爹和你爷爷简直有病!这是什么封建陋习!这俩是什么晚清余孽!大清已经亡了!”
他把杯子摔碎在地,孟希声怔了怔,听他说到晚清余孽的时候,忍不住笑。
“这是我自己同意的,不关他们事。我爹挺宠我的,他也心疼。”孟希声说。
其实他放弃唱花旦,转唱小生也并非不可行。但他自己不愿意。他不怕受苦,老天爷赐给他的好嗓子,他不想白白浪费。人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点代价。他喜欢唱戏,尤其在花旦腔上他能傲视同行。他心性强,毅力大,不愿被人嘲笑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咬碎了牙也要挺过来。
而付出的代价,就是身体不如从前健康了,小小年纪便落了背痛腿疼的毛病,一到阴雨潮湿天全身泛酸。和骨头一起遭罪的就是胃了,因为饮食过于节制闹出了胃病,方才在席上破格多吃了点荤腥喝了点酒,立刻就给他颜色看了。
尤其这两样毛病最糟糕的地方就是难以痊愈,不论吃什么药,中医或西医,都是治标不治本,这种病,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却像软刀子一样慢慢地割人。
“索性我倒仓的时候很成功,身高嘛,”他站起来,比划一下自己的个头,“169,还是高了点,不过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他朝方无隅看过去,方无隅颀长的身姿立在门旁的月色里,倒影拉长,一派玉树临风。
这少爷至于有180。
孟希声有点酸,低低嘁了声。没啥了不起,他要是让身体正常成长,也能像方无隅一样高。
第7章 少年行
方无隅发了一腔无名怒火,对孟希声他那死去的爹,对他爷爷,甚至于对把这一切甘之如饴的孟希声。他磨了一会儿牙,邪性又要上头。要是在家,他转身就把这间厨房给砸了。
忍下火气,他闷不吭声地夺过孟希声屁股下那张小马扎,坐在厨房外的台阶上生闷气。
孟希声心想这少爷真是翻脸如翻书,他没学过怎么讨好少爷,也懒得讨好,把火炉捧过来点燃,烤手取暖,和方无隅打起冷战,且看他能气到几时。
月亮如玉白,外面逐渐静了一会儿,年夜饭吃到这个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尾声。坊间里几重开门声响起,之后寂静被打破,四周陷于一片爆竹烟火的热闹中。
这少爷在气什么?
孟希声琢磨不过来,看着方无隅在台阶上身背月光的模样。
受罪的是他,干什么弄得他很心疼的样子。孟希声想,他才不信方无隅是真的心疼他,这就跟方无隅送他翡翠一样,浮夸得不真实,只为了惹人眼球,炫耀自己的本事,并非出自真心。
方无隅转头的时候,看见孟希声蹲在炉子旁,面皮上火光涟涟,两颊烤得透红,身上都显得暖融融的,他却在大门外吃了一肚子冷风和气。
方无隅把这无情的人在心底骂了个暗无天日,最后未免冻坏自己娇贵的身体,手很老实地拎着马扎也到火炉旁取暖去了。
孟希声抬抬眼皮,换做是他,冻死都不进来。
方无隅撩撩下巴,冻死太不值当,本少爷尊贵无比,凭什么要冻死。
火光快要熄灭时,方无隅抹开袖子看时间,晚上11点30了,方家的流水席要办到天亮的,他才不想回去。看孟希声也没有回屋的意思,似乎是被院墙外的鞭炮声吵得毫无睡意。方无隅干脆亮起厨房的灯,一通搜刮,给他找到一捆细面,可灶台上的锅子都没刷过,锅底油腻一片,他一看就泛恶心,更不消说去洗了。
灵机一动,便拿刚才孟希声烧水的茶壶,把面丢进去,然后放水。
孟希声嘴角抽动,茶壶煮面,真是新鲜。
方无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面一股脑下到壶里,在炉子里添了几块炭,端上去烧。烧开了拿两双筷子,给孟希声一双。
孟希声说:“你刚才没吃饱?”
方无隅先喝了口汤,忘记撒盐,没一点味道。他掀开盐巴罐头舀了勺盐下去,看到辣椒粉,他吃口一向较重,但记起孟希声胃不好,不能吃辣,便罢手坐回来,说:“这是长寿面。”
“谁生日?”孟希声睁眼瞎般环顾一圈。
“……”方无隅筷子抵住他鼻尖,“你他妈故意的?”
孟希声一笑,这才认真起来:“你今天生日?”
方无隅嗯了一声,又否认:“不是今天,还差……”他看表,“还差一刻钟,就是我生日了。”
“大年初一生日?”这个比较少见,孟希声笑道,“好福气啊。”
方无隅提起这个就不忿,骂道:“哪儿福气了,明明是晦气。”
孟希声奇了:“为什么?”
方无隅咕哝一句:“连着大年,过完了年就当过完了生日。”
孟希声听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在面的热气中回头看他一眼。
因为大年初一正逢过年,家里本来就红火朝天,而正是这过年的喜庆反倒把方无隅的生日之喜给冲淡了。他爹不谙生意经,就爱装点自己的面子,年庆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给方家长足脸。所以一到过年方家就鼓乐喧天,珍馐满桌,可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里,方无隅却从没得到过一碗煮得劲道正好的长寿面,以及一句生日快乐,就连他哥也因为张罗年夜饭忙得晕头转向,总是过两天才想起来贺他的生辰。
有一年方云深提议,给弟弟办个生日宴,七姨太笑道,这大过年的家里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不就是过生日了嘛。方无隅本来对过生日也没什么特别想法,不过生日也照样长一岁,照样吃喝玩乐,有什么大不了的,真让家里这群牛鬼蛇神给他办生日他恐怕吃的不是长寿面,倒要因为面对他们而短命几年。可七姨太的话平白刺中方无隅命穴,方无隅弹弹袖子笑着对他第七个后妈说,合着家里除了过年就没吃没喝了?难道平常都把七娘你饿着了?怪不得肚子空空,下不了一个蛋。
方无隅那张嘴连玉帝老子都敢怼,他七娘回头就在他爹面前哭诉了一回,此后不要说生日宴了,连生日两个字提都不提,仿佛成了禁忌。
方无隅第一次煮面,面煮得很难吃。他呼噜一大口下去,只尝到了盐巴的咸味,面半熟半生。于是方无隅又十分恶心人的把那一大口吐回茶壶里,孟希声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撩起一根面条。
“太难吃了。”方无隅诚恳地做自我批评,把面全给倒了。
孟希声嘬了口筷子,被搅动了胃肠,面没吃到,居然把他的馋虫勾了出来。吃点易消化的面食也能压一压胃里的潮涩感。他说干就干,撸起袖子刷锅、煮水。方无隅凑过来:“你干嘛?”
“煮面,”孟希声说,“想吃面了。”
他手脚极快,不消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面就出锅了,还顺手把厨房里剩余的几样食材切做丁,少油清炒,盖在面上做浇头。
把面端给方无隅的时候,孟希声问:“几点了?”
方无隅看表:“12点10分。”
孟希声一笑:“生日快乐。”他低头用筷子把面夹起,轻轻吹着气,直到吃完第一口,才发现方无隅还在发呆。
“不好吃?”他问,又疑心自己已经吃过了,没烧差,怎么会不好吃,口气便有些不善,“方二少爷好东西吃多了,不屑吃面?”
方无隅无辜地摇头,把浇头拌进面里,前赴后继的热气扑在他脸上。隐约之间,孟希声含有清光的眼睛成了朦胧雾气里唯一的光源。
他尝完一口,说:“好吃。孟老板手艺很好,以后不唱戏,也不怕饿死。”
孟希声一笑,也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还真考虑起将来老了唱不动了,可以开家小吃店,招牌就叫“大音希声面”。他兴致勃勃地把这想法告诉方无隅,方无隅点头说好,招牌面之外,还可以做个招牌饭,就叫“大方无隅饭”。孟希声哈哈仰头大笑,笑完意识到这“大音希声面”“大方无隅饭”加在一起特别像夫妻店,回头看到方无隅果然笑得不怀好意,孟希声特别想把手里的这碗面扣在方无隅头上。
方无隅心潮澎湃,装得若无其事,低头吃面。孟希声亲自下厨给他做了这么丰盛的一碗长寿面,还祝他生日快乐。方无隅追他追了这么久,都没今晚收获多。
早知如此,他送什么翡翠,多跟孟希声说两件自己的惨事,也许早就打动了这铁杵般的人,说不定不止煮面,连菜都煮给他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