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纪事(15)

作者:苏未寒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方无隅吃完面便去房间睡觉,这平房才二十平,就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大的给人家夫妻,方无隅钻进小房间,关上门,倒头便扑在床上。

胡同里楼房与楼房挨得紧,对面好几扇窗户灯火通明,热热闹闹地在吃年夜饭。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这话说得的确很对。

方无隅听着别人的热闹,在黑暗里突然很想孟希声,想到血液回流都变速,抽得他心脏生疼。

他觉得自己约莫也和方家一样烂了根,他爹死在马上风上,他哥瞒着他和四娘通奸,而他敲破了人家的脑袋,占了满手的血。

他那样地想念孟希声,觉得孟希声是他这十九年所遇之中,唯一一抹干净的清风,可就这么从他生命里吹过去了。

第13章 几多愁

牢房的硬石床让方无隅腰酸背痛,方无隅在家睡了整整三天。年纪轻,身体倒是好全了,能吃能喝,能蹦能跳,可精神却比坐牢时还要萎靡。

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方无隅都在床上睡觉,精神越闷,便睡得越多,可越睡,精神却更难好。这是个死循环,方无隅却没有要挣脱的迹象,每天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大嫂看不过去,隔着房门破口大骂,方云深拦都拦不住。方无隅听不得别人骂他,精神再不好都要起来怼人家一鼻子。索性他哥及时进来,坐在床边,好心好意地劝他,也把当下境况告诉了他。

本来方无隅作为家中二子,也该分得一份财产,可他打人一事闹得太大,人家脑袋都开了瓢,伤得可不轻,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再加上为了能让他早些出狱,上下打点了不少钱,这些钱加起来属于他那份的财产也就用得七七八八了。方云深叹着气,让方无隅不要怪他大嫂,因为家里的情况也很难,方家还未树倒猢狲散前,一应开销太大,方老爷竟瞒着方云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外债,现在方老爷倒是一死干净,可父债子偿,那笔天价的债款却背在了方云深身上,如今不止方云深,连他大嫂也要到外面工作,家里还有个孩子要养,处境可谓煎熬。

方云深一通话说完,方无隅在被窝里躬着不动,把自己弯成座山丘。

方云深见妻子骂累回屋,他赶紧把门关牢,偷偷从被窝底下塞给方无隅一包厚厚的信封纸袋,方无隅摸到了那东西,脑袋像鸵鸟似的终于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好在家里还有些值钱的物件,有些是你的,你的玉扳指,戒指,还有那块德国的表,我拿去典当了,也算一笔不小的钱,”方云深妥帖地把信封按在方无隅手里,压低了声音说,“可别叫你大嫂知道,你也别和她争。这钱你拿着,是属于你的。”

方无隅突然感觉很难过,可他却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喜怒哀乐像从身体里被蒸发掉了一样,每一种情绪都懒于抬头。方无隅知道他哥说谎,单是那块德国手表,他早就给了孟希声,怎么可能拿去典当。这钱不是属于他的,方无隅抓着那包钱,却没有还给他哥的魄力。

方无隅抬起头,看定他哥,眼神茫茫然的,好久才说:“哥,我难受。”

“哪里难受?”方云深担忧地摸摸他头,“是不是病了才老是睡着,病了怎么不说。”

方无隅摇头:“我不知道。”

许久,方云深叹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方无隅抱着那钱再次睡下去时,方云深说:“那孟希声,你就那么喜欢他么。”

方无隅心想,自然是喜欢他的,可要说自己现在这样是因为孟希声,那倒也不十分准确。方无隅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牢里的时候他总是做梦,梦到孟希声离开了他,又梦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奔跑,梦到他爹死不瞑目地看着他。奇怪的是,出狱之后那些梦反而一个都不做了,这些天他都是一觉到天亮。方无隅无聊地把这归咎为是牢房的床太硬,身体不适之下,难免要做些恶梦。后来想想又不对,正确的逻辑难道不是床太舒服了睡得太香甜了才会做梦么。他就这么在这无趣的问题上想了一个多小时。

总而言之,现在就连恶梦都不来搅扰他了。整个人都空荡荡的,没东西来填满。

方无隅抱着那钱睡到傍晚,被饿醒了。家里没人,厨房的锅碗瓢盆干干净净,一点残羹冷炙都没剩下。他觅食失败,便从信封里随手抽了几沓,也没数清是多少,塞进口袋出了门。

方无隅没什么胃口,便去了茶围,点了一盏好茶慢慢地饮,看茶围外夜色将落。喝到一半,他突然觉得这茶太淡,太清,太苦,不想再喝了。转头正要丢钱离开时,撞到一个少年,那少年眉眼间与孟希声两分相似,叫方无隅微微定睛了一下。少年脸上的笑容奇怪,跌跌拌拌地出了茶围。

茶围里收钱的伙计神神秘秘地说:“他才去过一趟神仙境界。”

方无隅说:“这世上哪有神仙境界。”

伙计说:“有的。”

方无隅被他领着,钻进一扇门,见识到了这茶围里暗藏的别有洞天,一个烟熏火燎的神仙洞府。

打从那天起,方无隅便开始慢慢地不着家,他大哥一开始倒也欢喜,总不能老赖在床上,实在不像个样子,哪怕不工作,也该去外面走走,多沾沾人气,纾解心情。直到那天妻子打扫屋子时,发现了那封方云深给方无隅的信封壳子,把它拍到方云深面前,斥道:“你看,你弟居然还藏了私房钱!”

方云深紧张至极,怕被妻子发现了真相,可没多久视线就被信封吸引,拿起来一看,里面就只剩三四张钱票子。那瞬间方云深心里极度不安,妻子还在旁边骂着“他哪里来的钱?是不是你偷偷给的?”方云深被扰得发了脾气,难得也对妻子爆了粗口:“闭嘴!”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方云深仔细看了看那信封,的确是他给方无隅的,可他送出去的时候还鼓胀得很,现在瘦瘪得不成样子。

那可是笔不少的钱,怎么用得这么快?

方云深呼吸都滞了一下,马上又安慰自己,兴许是弟弟把钱存进了银行,只留了这几张当零花钱用。

可方云深到底不傻,方无隅这阵子突然一反常态,天天往外跑,特意留给他的钱又见了底,两条线索一合,当中必有古怪。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方云深了解方无隅的脾性,知道他是强逼不出话来的人,便留着心等他出门,一路尾随,跟着方无隅到了茶围,背对着他坐下。

就见方无隅喝了一盏茶,支着下颌发呆。他心里犯疑,每天他就是来茶围喝茶么。

这时茶围里的伙计走过去,方云深见他和方无隅说了几句话,便把方无隅拉着走到了一座被屏风掩着的门里去了。

方云深跟去时,有人将他拦下,说那地方可不是容易进的。方云深笑一笑,摸出过路费来给这人,指指那门,挂着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听人说,里面极好,我也是想来试一试。”

那人惦着手里的钱,给方云深开了门。

走道很暗,漂浮着晦涩的空气,烟味瓢泼送来。方云深是不抽烟的,更不消说这烟味如此呛人,可他不想叫领路的人看出端倪,硬是忍下咳嗽的冲动。

这约莫才十几平的石头房子,紧靠着摆了十张床榻,每个床头都放一张矮几,矮几上布了茶盏,和破旧的欧式台灯,花色早凋零磨损,还有一个藏着烟膏的纸包,并配上一杆古铜金属款式的烟杆子。

方云深看进去,方无隅正摩挲着那烟膏,片刻后把它装进烟杆子里。他歪着头,屈腿坐在床榻上,左臂搭着矮几,神色漫不经心到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事,薄唇轻轻抿着,那副锋利的眉眼尽数被其他人吞云吐雾的气体掩盖。

方无隅那样好看。

他坐在那儿装着烟膏的样子,充满了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连生死都置之度外。方无隅总是嚣张的,从前他那股嚣张劲儿源于他家大势大,横行霸道,无所顾忌,而现在,他的嚣张变成了破罐破摔的生死无畏,仿佛作践完这一场,低头便可去赴了黄泉。

方云深那一刻涌起的竟非愤怒,而是无来由的心疼,心疼得无以复加,竟至红了眼眶。

而方无隅很自然地抬了下头,手里的动作停住,透过重重烟幕,就这么在他哥的眼皮子底下现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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