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陈年作为中间人,忙将人请进来,笑道:“我知道你现在定然不解,也是事出突然,我来不及与你说清。是这样,景行在我这儿瞧见了你那新纸,喜爱的很,又听闻造纸的就是今年的举子,非要见你一面才罢休,我想着今日正好有约,便把他也带来了,你可千万莫怪我唐突。”
卫珩点点头:“不会。”
陈年与卫珩交情很深,比之他父亲更盛。
却并不是因为官场上的事情,而是出于私下里的生意往来。
越州虽处于江南繁荣地,如今这世道,官却并不好做。乡绅结党,流民四散,知州瞧着虽是最大的地方官,也不敢如何得罪底下的小官和乡绅地主。
陈年被调任至越州时,任的是通判,既不愿与那些剥削百姓,行贿如常的官员同流合污,也不愿做个一事无成,得过且过的聋瞎子。
正巧在这时,他遇上了卫珩。
他知晓卫珩的小舅在大宣与南洋间往来,最初只想着也掺一份海外生意,但渐渐的,随着卫珩那头越来越多的赚钱主意冒出来,一个烧瓷方子就能日进斗金,他如何能不动心。
这些年,也正是因为有了陈年的庇护,卫珩才能展开了手脚去铺路。
尽管平白就分出去了不少成利,他还是觉得十分值得。
毕竟官场上的人脉,一个连着一个,以陈年为基石,黎州的纪高谊是一个枝节,这会儿子的羊德庸也会是一个枝节。
当年的新瓷和药业,需要用到陈年,后来的白糖和棉花,陈年一个人吃不起,又找了昔日同窗纪高谊。
而如今的造纸和制盐法,便是连纪家都不敢担,偏偏又想来分一杯羹,兜兜转转之下,就拉了羊德庸进来。
谏议大夫,在往年至少也是任直隶州的主考官,偏偏今年来了越州,又和陈年、纪高谊都是旧相识,秋闱之前,陈年就与他谈过这位主考官的喜好与文风,还拿来不少旧稿与他做参考。
而乡试放榜之后,卫珩未去鹿鸣宴,羊德庸身为主考官,竟不避嫌,与他约在这会风馆设私宴。
若说只是为了那新纸,卫珩半点儿不信。
是以酒还未热好,他就直接吩咐平誉拿出了今日带过来的一袋子盐。
袋口一解,就能瞧见里头的细小颗粒,色泽晶白,形状均匀,捻起来一尝,咸味浓重,并不苦涩,羊德庸在京城尝过的御供的精盐,都没有这样的好品质。
这成品完全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让他一下不知是喜是悲,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卫珩知晓他在为难什么。
盐铁,在任何朝代都是管制之物,私自贩盐若被发现,不死也要脱半层皮。
倘若他提纯的盐能巧妙融入宣朝目前有的粗盐里,且成本低廉,那羊德庸还能运作一番,借着他父亲早年任盐铁司的关系,开出几条暗线来。
可这盐的品质好成这样,一旦流出去,怕是连皇帝都要惊动了,怎么可能瞒得住人?
“要拿出去售卖的是粗盐。”
卫珩把酒斟满,垂眸望着布袋里的精白颗粒,“这是精盐,产量不多,方子也不会卖。”
羊德庸一怔:“那你拿它来......”
“只是拿来与老师瞧一瞧罢了。”
少年淡淡一笑,“究竟如何,还是等日后。”
“日后或许便有大用了。”
......
卫珩如今十六七,还未行冠礼。
一眼瞧去,就是个凤表龙姿的俊朗美少年。
可不知为何,寥寥数语之后,羊德庸总有些怵他。
这样的少年气势,他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可对方出身高门,千尊万贵地养大,卫珩如何能比?
——偏偏就是能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他主动提及了卫珩延请名师一事。
“你往后还有春闱,如今的先生也不过是个举子,如何能教你。正巧,孙老前些日子致仕,正打算在江南定居,不妨你随我去拜访他老人家?”
孙老,京城孙家的老太爷,曾任帝师,官至宰相,可谓是清流士子的领袖。
如今已到了七十高龄,上书辞官时,皇帝再三挽留,最终还是无奈准了奏。
若卫珩真能被孙老太爷收作关门弟子,莫说科举进士,日后一入朝,一大半清流文官都是他的推手和后盾。
只是古代极重师恩,师生关系有时比亲父子还来的紧密。
若是可以的话,其实卫珩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去走关系。
他微一扬眉,到底什么都没说,只不动声色地颔了首。
见是一定要见的,能不能成便再说吧。
.......
天色渐渐暗了,宴散时已至酉时。
卫珩并不嗜酒,两个时辰下来也只饮了不过三杯,与陈年和羊德庸比起来,眉目要清明许多。
出会风馆时,他第一眼瞧见了邱涵煦和徐侪那一帮人。
都是今年的士子,还都是霁县出身,有中了举的,也有没中举的,约莫是同乡的约了一起来摆宴喝酒,好巧不巧,正正撞上了卫珩。
其实卫珩也收到了他们的帖子,但没应,只说不得空。
不得空的原因......
“原来卫兄是与人有约了。”
说话的是一群人中年纪最小的邱涵煦,今年不过四十五,正是傲气最重的时候,语气似嘲非嘲的,“难怪不得空呢。”
羊德庸身为主考官,他们自然都是认得的。
便是有人不认得,旁人一说,也就都知道了。
这一下,看卫珩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起来。
毕竟一个主考官,一个考生,放榜后第三日便私下设宴,难免不让人多想。
且旁边还有一位陈年。
谏议大夫和知州,都不是他们能惹的人物。
但其中有些落榜的考生,免不得就要认为卫珩是走了后门行了贿,眼神落在他身上,都有些不善起来。
卫珩没管。
也懒得搭理邱涵煦的挑衅和不忿。
当年季连赫他有耐心“教导”,如今却没有这样大的兴趣和功夫了。
只淡淡一点头,便与陈年他们道别各自上了马车。
徐侪他们本以为这样迎头撞上,卫珩免不了要好一通解释,闹得打了,传出去名声更不好听,说不得连举子的身份都要被撸下来。
可没想到,前后不过几瞬的时间,人就直接行远了。
他们想再要兴师问罪,都寻不到人。
“这样畏首畏尾仓皇潜逃的模样,定是走了后门的。”
邱涵煦啐一口,“真乃我霁县士子之耻。”
徐侪蹙起眉,望着远去的马车,淡淡道:“放心罢,没点真才实学,只靠着汲汲营营的下作手段,多早晚要露出真面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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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多早晚要露出真面目来。
卫珩的真面目就是,一个不懂怜爱小姑娘就晓得折腾远在京城的未婚妻的没有感情的出题机器。
回府后,观言正好拿了祝五姑娘的信和包裹来。
包裹里是几本闲散杂文古籍和话本子,他拆开信来一看,满满当当几页纸,写满了自己如今是如何的悠闲自在,还长高了一些些,只是游记话本又读完了,他若还有的话,她拿这些新的和他换。
卫珩换给了她好几本题集。
也是新的,从前宜臻没做过的。
“冬瑾。”他的视线透过窗子,在院内一扫,蹙眉问道:“那只南瓜呢?”
正在沏茶的丫鬟动作一顿,低声道:“今日午前,严姑娘来寻过您,您不在,她见着那南瓜觉得喜欢,就拿走了。”
“她喜欢就拿走了?”
少年轻扯唇角,语气平淡,“冬瑾,这是我的院子。”
“奴婢拦了,可严姑娘实在喜爱的很,当时......当时大小姐也在,说不过只是一个南瓜,您不会在意的......”
是。
不过一个南瓜而已。
但是那个南瓜,是他从无数个南瓜里挑出来的形状最漂亮,大小最合适的一个。
已经雕了一半,只差一个马头,就能完成一座漂亮的南瓜马车了。
他本来是打算送给宜臻那个小崽子当做生辰礼的,免得她再在信里挠心挠肺地问他南瓜马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能不能画出来给她瞧瞧。
好了,现在南瓜马车被恶毒的继母和心地不好的姐姐给抢走了。
卫珩垂着眸望向院子里空落落的那一片地,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