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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离开之后,风息便与小黑宅在家里。快到中午的时候,风息蹭到小黑跟前,撒娇道:“我想吃小黑做的饭!”
“好,想吃什么?”
风息随意报了两个菜名,小黑合计着前一天刚采购的蔬菜,笑吟吟地应了,系上围裙走进厨房。没过多久,那些锅碗瓢盆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风息跳下沙发,打开电视,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前。
餐桌靠墙的杯架上并排放着三个成套的杯子,是某一次出门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画着花朵与飞鸟的图案。风息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踮起脚尖将其中绿色的那个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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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仍是普通的一餐,然而刚刚吃到一半,小黑便忽然觉得指尖发麻,手中的筷子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地,风息有些紧张地抬起头:“小黑?”
“我……有些头晕……”
小黑按住额角,只看着餐桌上的木纹扭曲交缠,宛若活物。而风息再也没有说话,小黑终于察觉出不对,咬紧牙关调动灵质,缠在小臂上的铁片倏然飞起,将对方的双手扣在桌上。模糊的视线中,小小的孩子毫无反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僵持太久,铁片很快无力地松脱开来,少年的身体瘫软着滑下椅子。风息挣开束缚,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扶了一把,避免对方直接跌在地上。小黑倚在风息怀中,一双绿色的猫儿眼大大地睁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小黑。”
风息轻声开口,明明还是那张稚嫩的面容,神情气质却已经完全不同了。小黑张了张嘴,麻木的唇舌勉强组成破碎的句子:“我们居然……都没有察觉……”他似乎是想笑,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不愧是……风息……”
视线愈发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面。小黑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碰触风息的面孔,仿佛是要确认对方的存在:“我现在……过得很好,我认识了……许多妖精,还交到了人类朋友……也看到过……讨厌的人类……”
那双黯紫色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但风息还是什么都没说,任凭小黑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他的额头与鼻梁,最终彻底失了力气,颓然垂下。
“我经常……想起你,也终于……有些明白你……”小黑的声音轻得如同呢喃,“但我还是觉得……那样……不对……”
风息轻轻伸出手,几乎是温柔地,覆上了对方涣散的双眼。他能感到掌心的睫羽微微颤抖,如同蛛网中挣扎的蝶翼,终于不情不愿地阖上。
“风息……你不要走……”小黑的声音越来越弱,温热的泪水濡湿了风息的掌心,“我们……我们一起……寻找别的方法……好不好……”
少年终于完全失去意识,风息双手穿过他的腋下,费力地将人搬到卧室的床上。“啪”的一声,是小黑口袋里的手机掉到了地上,风息先抖开被子帮他盖好,才俯身捡起手机,熟练地滑屏解锁。
亮起的界面毫不意外地停留在与无限的聊天上,时间是半小时前,小黑拍了刚刚出锅的排骨,无限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不错”。
风息的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打算模仿小黑发条出门逛街之类的消息,以防万一无限打电话回来。然而小黑才学识字没多长时间,认识的和会写的都不多,风息不确定他平时会怎样措辞,便向上去翻两人之前的聊天记录,一时间却愣住了——
风息中午吃了一整盘炒蛋。
风息被邻居当成女孩。
风息今天不想聚灵。
风息嫌弃我一个副本把他奶死三次。
风息这次催生的小树有一米高。
风息睡着了。
风息说他想你。
……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风息只觉得胸口堵得发闷,不由扔下手机,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然而目之所及,这间公寓里到处都是自己生活的痕迹,无论是书桌上三人的合影、衣柜里色彩鲜艳的童装,还是窗台上满满当当的盆栽、门框边记录身高的横线……以及床头的墙上,整整齐齐挂了好几排的“风沙止息”纪念章,当中夹杂着一个做工粗糙的圆形铁片,上面的图案勉强能看出是棵树的样子,边上写了个丑丑的“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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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倒了小黑,接下来的逃亡便毫无悬念。就像风息无数次在脑海中模拟的那样,他先叫车将自己送到车站,快速换过衣服,再以一个孩子单纯无辜的笑脸作为幌子,混在旅客之中上了火车。待车离开站点,他便从洗手间狭窄的窗口翻至车顶,在第五个扳道口处跳下,再攀上二十分钟后从此经过的另一趟车。就这样,风息在没有动用半点灵质力的情况下,全然以人类的方法,无声无息地离开龙游。
这个计划简单而有效,小黑至少需要一天才能醒来,哪怕无限提前折返,想要找到他的行踪,也必然需要会馆介入。而风息最熟悉会馆的搜捕流程,自己是妖精,一定是先由感知者寻找可疑的灵质波动,当此方法无效时,才会寻求人类科技的帮助。然而,哪怕会馆根据摄像头跟踪到自己上了某一班火车,也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搜寻自己究竟在何处换乘。
按照预先规划的路线,风息在荒野和车顶待了一夜,辗转来到隔壁省的荣田。这里是一处荒凉的小镇,正位于龙游会馆与安新会馆当中的空白地带,远离感知者的监控。当年,在他们躲避追缉的逃亡途中,曾在此处设立过传送门当做备用出口。
虽然过了五年,但风息估计传送门还在。他熟悉这类法术,哪怕目前灵力低微,修改另一端连接的地点并不算难——虽然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想好该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那些他本不该享有的温柔与善意,逃离那个在人类的城市中日益软弱和懈怠的自己。
龙游还是干冷的天气,荣田已经下过第一场雪,东方的天空隐隐泛出白色。风息刚刚跳下火车,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未曾休息,紧绷的神经略一放松,作为幼崽的身体便撑不住了。
风息伏在雪中喘息了片刻,不敢耽搁太久,凭借记忆朝小镇后废弃的矿山跑去。他的猜测没错,当年设下的传送门果然还在。斑驳的石板掩藏在枯败的藤蔓之间,为他释放的灵质力所激发,缓缓亮起浅金色的光芒。
恰在此时,风息忽然察觉有人接近,还未待他转身,便有锐冽风声迅捷而至。他下意识地反手格挡,枝条在掌心化为长剑,巨大的反冲力震得手腕一阵酸痛。
便是在他自卫的刹那,另有一道绝亮光华擦身而过,不偏不倚插入传送门的正中。法阵霎时化作片片流光,古旧的石板亦在同时轰然碎裂,风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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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山风之中,最强执行者如同神祇亲降,长发与衣袍猎猎作响。他踏过林间初雪,手中长剑闪着冷锐寒光:“风息,你就连一天也待不下去吗?”
强大的压迫宛若有形有质的海水兜头而来,竟令风息感到一阵窒息。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脊背却只抵上了传送门破碎冰冷的石板。
退无可退之际,风息咬牙伸出左手,握住酸痛的右腕,维持着剑尖向前的防御姿势。然而这并没有起到什么威慑,无限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张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尽是愤怒与失望:“你的诉求、你要的家园与自由、会馆的努力、人类的善意——你全都没有看到吗?!”
“你是怎么……”
风息脑中一片混乱,脱口而出的问题却猛地顿住了。无论是一路跟踪还是提前做了手脚,无限如何追上自己并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他为何会来追自己。
如果他的出逃从头到尾都是个局的话……风息感觉自己正被巨大的恐惧所吞噬,却还是强撑着精神,一字一句地问道:“我的三个同伴,真的获准离开冰云城了么?”
“没有。”无限的回答冰冷而断然,“上星期的评估,虚淮与阿赫依旧没能通过。”
风息一瞬间只觉得眩晕,几乎全靠背后的石板支住身体才没有摔倒。他胆敢逃走的原因,正是所有同伴获释,哪怕他原本并不打算去寻找他们,在会馆看来也几乎是他仍有谋划的铁证。更何况,如果那二人的评估没能通过,即意味着仍未向会馆妥协,若他这个主谋再死而复生,卧榻之旁、如何令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