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飘渺,青墙人影摇晃,月娘隔窗吩咐小公公给皇帝递话。
“明日齐家一百一十五口斩于菜市口,记得押小莲一家去瞧,尸首头颅全丢到他们家院子,所有粮食炊具火种全都收走,院门锁死,派人严加看守,告诉他们,若能撑过除夕之夜,便饶他们不死。”
离除夕还有两月,没吃没火,唯有生啖死人一途可活。
若他们饿死便饿死,死有余辜。
若他们真吃了死人肉苟活下来,呵呵,满京城都会知道他们是人中饿鬼,届时一道禁令不准他们出城,这满城的流言蜚语便是他们催命的符咒,让他们抛掉人性的死里逃生变成枉然。
如今的月娘早已不是顾凌洛认识的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她貌美如花,却又狠毒至极,如那美人蝮蛇,死也不让你死得安稳。
顾凌洛心如刀绞,不为自己担忧,只心疼眼前这个瘦到几乎脱相的小月娘。
是她,是她亲手杀死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都是她的错!
月娘恨她是理所应当。
恨到杀了根本不能解气,势要亲手折磨,更是情理之中。
她永远不知道月娘下一步要对她做什么,就如她突然着人搬了浴桶进来,逼着她自己宽衣解带进去沐浴,她则坐在一旁,大冬天里摇着团扇,目不转睛看着,面无表情。
第87章 最后一个仇人
胸口的伤已结了痂, 泡在水里倒也不要紧, 只要不乱动便不会痛。
只是月娘的眼神直勾勾的,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 又或者饕餮的巨舌, 在她身上不断徘徊。
若换成旁人, 顾凌洛决计不会有任何感觉, 可她不是旁人,她是月娘,她能让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九万岁女域尊忍不住红了耳根。
不过毕竟水汽氤氲,遮挡了大部分, 还勉强可以忍受, 要紧的是,月娘一个时辰前灌了她一碗汤药外加一碗燕窝粥, 如今坐在水里, 哗啦啦的水声响着, 人之三急就有点把持不住。
顾凌洛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下去。
“我洗好了。”可以给我拿衣物了。
月娘看着她,眼波微动, 卷翘的长睫铺着跳动的烛火。
“还未续水怎算洗好?起码要续上两趟水才行。”
这些日子, 月娘极度沉默, 除非有事, 鲜少与她搭话,难得说了两句,顾凌洛却顾不得高兴。
“不必了, 我真的洗好了。”
她急,月娘却丁点不急。
“不是让你洗,是让你泡,何时泡到皮肉皴皱,何时方能出浴。”
顾凌洛无奈,在旁人面前不觉得羞耻的话,在月娘面前偏偏难以启齿。
“我,我想……如厕。”
月娘了然颌首,“如此……等着。”
她绕过屏风,慢悠悠地去,又慢悠悠地回,手里没有她迫切需要的衣物,却多了个晃晃悠悠的马桶。
马桶搁到了浴桶旁,月娘旋身又坐回了老位置,拿起桌上的团扇,依然有一下没一下扇着,像是根本觉不出冷似的。
顾凌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马桶,又看了眼坐看的月娘。
不给衣物只给马桶……
她懂了。
这是羞辱。
要么当着她的面羞耻如厕,要么如在浴桶中丢人又恶心。
月娘果然恨毒了她,单杀死不能解恨,需亲自动手折磨才行。
重逢便是伤身,如今又是折辱,再之后呢?又会是什么?
顾凌洛闭了闭眼,清波荡漾,水气氤氲,墨发浮沉水面,瓷白的面容沾着水珠,出水芙蓉不足以形容的美丽,凌波仙子银河濯身才算恰如其分。
攥着团扇的手紧了又紧,月娘心神微荡,不断告诫自己。
她是翊王手下,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她害你家破人亡,害你爹娘惨死,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之所以没有一刀杀了她,不过是想慢慢折磨,待所有仇人一网打尽,再啖其肉饮其血,一刀刀取她性命!
明明心里这么想着,可看着她胸前斑斑伤痕,看着她锁着铁链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她……她那在乱葬岗早已死透的心,竟然有了知觉,隐隐抽痛。
她……她有什么资格为她心痛?!
想想爹,想想娘,想想惨死的刘家上下一百零六口!想想你曾多么多么信任她!
你曾将她捧在掌心,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最好的都送到她面前!宁愿伤害自己也决计不肯伤害她!你为她掏心掏肺,她又是如何待你的?!
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一丝一毫的怜悯。
这种人就该毫不留情的践踏!
月娘呼地站了起来,拽着顾凌洛拽出了浴桶。
屋里烧着暖烘烘的地龙,可乍一出水还是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冷豆子起了满胳膊。
顾凌洛下意识缩起身子,被月娘丢在了马桶上。
这些日子如厕,其实都是在月娘眼皮子底下,只是好歹那时裙摆一遮,什么都看不到。
而眼下……
顾凌洛活了整整九万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却一而再再而三折在这小小凡人手中,眼下更是羞耻得无地自容。
月娘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听着那被迫响起的哗啦啦声,看着她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上薄红,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也说不清楚那情绪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心脏越跳越快,快到抽痛,呼吸越来越无法控制,总有种燥闷的窒息感。
她想……想要她……
不,不是!
她想要报仇!想要折辱她!她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只想折辱她!
对一个女子来说,最极致的折辱是什么?
呵呵……
是什么?
月娘扬起一抹虚无缥缈的笑,半阖的眸子映着跳动着烛火。
她勾起顾凌洛微尖的下颌,拇指摩挲在那薄薄的唇上,一下,又一下,直到那原本冻得微微泛白的唇磨出血色,这才顿住。
时间静滞了数息,她突然拽起她重新丢进浴桶!连同自己也跳了进去!
水哗啦啦漫了一地。
月娘一身素衣沉浮水中,不给顾凌洛丝毫喘息的机会,低头便是一吻。
吻了额头,吻了脸颊,吻了鼻尖下颌,却独独不吻她的唇。
顾凌洛仰着头,墨发随波,睫毛轻颤,沉红的唇水润有泽,烛火飘摇,颈上的水痕晕着微茫,连那睫尖都仿佛闪着碎光,如此盛景,不似清冷如霜的仙子,倒似魅惑人心的妖精。
月娘只在婚前听过婆子几句教导,这会儿也忘了个干净,只凭本能,完全的本能。
顾凌洛咬唇忍着,心如刀割。
她该如何洗去月娘的怨气,让她变回当初那个单纯快乐的姑娘?
啪嗒!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水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月娘突然抬眸望向她,多日不曾有过丝毫表情的小脸,突然抽动了下。
“扎了你满身血洞都不曾见你落泪,这会儿装什么可怜?!”
与她亲近就这么让她难以忍受?!
月娘猛地抽出手,水面依稀浮上一丝血色,眨眼便淡化无踪。
烦躁!
难以言喻的烦躁!
月娘爬出浴桶,浑身湿淋淋站在折屏旁,踱了一圈,又踱一圈,神情愈发焦躁烦戾。
她明明……明明发誓要将她挫骨扬灰,怎么只一滴眼泪就……
不!她没有心疼,哪怕这是刘夏初次在她面前落泪,她依然没有心疼!
绝对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谁会心疼自个儿不共戴天的仇人?
除非她是疯子!是傻子!是个连父母惨死都能无动于衷猪狗不如的畜生!
什么都可以忘,父母的养育之恩决计不能忘!
她要让她痛苦,要让她痛苦!!!
她突然揪出顾凌洛丢到榻上,细白的小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桃花眼不再空洞,带着几分压抑的癫狂,手指不断收紧。
“你的真名叫什么?呵呵……不必说了,我也不想知道!你忠于翊王是吗?好啊~呵呵~我把他的脑袋砍下来送你做花瓶可好?”
月娘自言自语摇了摇头,“不不,脑袋太小,做花瓶如何合适?不若将他四肢砍去,做成人彘摆在你屋中观赏可好?”
顾凌洛微微睁大寒瞳,眼角血丝隐隐破裂。
别这样,不要变成你自己都讨厌的人,这只会加重你的痛苦!
月娘吃吃笑着,猛地松了手,拽过锦被盖在她身上,转身出去唤了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