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好像小了点,但警服外套不知什么时候被雨水彻底浸透,开始滴滴答答地渗水。
张潦闭上眼,躲开顾超炙热的视线,再睁开时他沙哑地说,“顾警官,那天我心情不好,犯浑了,话说重了,你别放到心里去。”
他停顿了下,又说,“是我对不起你,你回去吧,着凉了的话胃疼。”
顾超却像是没听到最后一句,执着地问,“那你还想要我做你的管教吗?”
张潦没作声,对这辈子第一个陪自己淋雨的人,他怎么舍得说一个“不”字。
那天晚上顾超做了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他把张潦带回了狱警宿舍洗澡,他对张潦说,“你们浴室早没热水了,跟我回去,我宿舍有电热水器。”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深夜寂静的过道里,一路留下斑斑水迹。
张潦看着顾超湿透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已经习惯了黑暗,此刻却有人执意要拉开窗帘,给他看窗外的三月艳阳天。一束阳光透进来,他不适应地紧闭双眼,却又忍不住想睁开。
他有些不知所措。
“快去洗吧,该着凉了。”
顾超推了推他,张潦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着对方进了狱警宿舍,连换洗的衣服都替他准备好了,简陋的浴室里冒着热气,已经调过水温了。
张潦这才注意到顾超又抿紧苍白的嘴唇,蜷在椅子上,手用力地按着腹部,连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
“顾警官,你先去洗。”
“我说了你去,就你去。”顾超吃力地瞪了他一眼。
张潦又恢复了那副狠模样,一言不发地扫了眼简陋的宿舍,烧了壶热水泡上胃药,凶巴巴地对顾超说,“你洗不洗?不洗我就换班。”
说罢,他沉默地靠在卫生间门口,目视顾超妥协地走进去。
水声稀里哗啦,卫生间门关不严实,热气透过门缝逃出来,在玻璃上蒙了一层白雾。张潦依旧觉得很不真实,不真实到他都快忘了为什么进来。
两人交替着洗完澡,身上冒着热气,顾超捧着玻璃杯一口口喝热水,脸色总算是好了起来,他坐在床边,张潦坐在椅子上,管区楼内早已响过熄灯号了。
张潦刚要起身走,却被顾超拉住了手臂,他说,“衣服掀起来,让我看看?”
顾超这几天在外地培训,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张潦那天在公共卫生间捂着腹部剧烈疼痛的样子,仿佛此刻他不看一眼总是不安心。
“我没事。”张潦不以为意地说,衣服下摆却被顾超撩开了,少年精瘦结实的腰肢隐在宽大的囚裤里,腹部一片刺目的淤青。
顾超看了一眼就把衣服放下了。
他抬起头看着张潦说,“这几天我认真想过你说的话,我没这么大的本事,可以把地狱变成天堂。我没有刻意讨好犯人,我只是在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我身上的警徽告诉我要秉公执法、文明管教。你说的那些我做不到。”
“但我也想要你明白,在这里,或许有人进来时是你口中的人渣垃圾,但出去后总有人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第12章 值班
越是狭小而封闭的地方,小道消息传播得越快,第二天早上整个管区都知道黑无常的蛋让小阎王给踢碎了。常石一侧红得发亮,肿得活像是个猪尿泡,胀痛无比,整张脸都痛得扭曲了。所幸不伤及本质,医生配了活血化淤的药膏,嘱咐他最近卧床休息,还得记得把屁股垫高。
于是,有好事之徒悄咪咪地跑到三班宿舍门口偷看常石“坐月子”。
常石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恶狠狠地指着张潦鼻尖说,“你等着,老子迟早折断你。”
“好,我等着。”小阎王冷笑了下,刚抬起脚,常石就条件反射地往墙边弹了下。
但张潦也付出了代价,他又被关了禁闭。
这次依旧是顾超带他去的禁闭室,此时已接近十一月底,似乎说是寒流来袭这个冬天特别阴冷,连空气都凉飕飕的。顾超鼻音浓重,说话声嗡嗡的,是那日淋雨的后果。
冷冷清清的禁闭室异常寒冷,又是深夜,冷得似乎很难熬,顾超刚踏进去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抹了抹鼻子,有些得意对张潦说,“猜猜超哥给你带什么宝贝来了?”
说罢,他突然抓起张潦的手塞进自己的警服大衣里,触手一片温暖,甚至有点灼烧。只见顾超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热水袋,丢进张潦怀里。
“你手冰凉冰凉的,快捂捂。”顾超又打了壶热水进来,替张潦倒了杯热水。
张潦一直没说话,看着顾超忙进忙出。
“有事就叫我,今天我值夜班。”
刚要走,顾超想起什么似地,又转身折回来,往张潦口袋里塞了堆东西,又笑嘻嘻地走了。
是一把大白兔奶糖。
顾超不知听谁说起过,说是心里太苦的人才喜欢吃糖,所以他想让张潦多甜一甜。
回到值班室后,顾超泡了杯康师傅牛肉面,又一动不动地坐在监控器前,他还记得那天就是在屏幕里发现张潦胃痛,那人还不知好歹地训了自己一顿。
顾超无聊地数着禁闭室桌上大白兔奶糖的糖纸,一张、两张、三张…张潦会把他摊平,整整齐齐地叠成小方块,嘴里单边嚼着奶糖,直到把那一把奶糖都吃没了。
值班室正对的墙壁上贴着“教育、感化、挽救”六个大字,顾超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念头,他要挽救张潦这个失足青年,通过教育、通过感化,因为他直觉张潦并不属于这里。
想着,他拿起禁闭室的钥匙就径直走过去。
张潦意外地看着顾超走进来,还自带了一把椅子,跟张潦隔着桌子对坐着。
两个人对视着,顾超吸着鼻子,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摸了摸脑袋解释道,“一个人值班太无聊了,找你聊聊天。”
“嗯”
顾超刚要说话,从桌子下面塞过来一只热水袋,暖暖地搁在他大腿上,温度一路攀升,直到暖到了他的心头。
这间禁闭室似乎没那么寒冷了,顾超掏了下衣服口袋,抓起张潦的手,又往他手心里塞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他刚刚摸过热水袋的手,碰起来暖暖的。
“喜欢吃这个?”顾超说。
张潦没回答,剥开一颗糖递到了顾超嘴边,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咬住了。
浓郁的奶香在嘴巴里蔓延开来,黏黏的、甜甜的,像是小时候的味道。
“顾警官。”张潦主动叫了他一声,“对不起,害你淋雨感冒了。”
顾超把奶糖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没事,我就是有点鼻炎,不是感冒。”
“嗯。”
“常石可记着你仇呢,以后当心点。”
“我不怕他。”
顾超笑笑说,“是啊,你可是小阎王,天不怕地不怕。”
他刚把奶糖嚼化了,两人挨得近,说话时能闻到彼此好闻的奶香味,很甜。
深夜的时光静悄悄地溜走,顾超一直逮着张潦说话,告诉他怎么做可以赚工分,怎样可以申请减刑,哪些事千万不能做,哪些是底线不能碰。说得他自己都困了,迷迷糊糊地对张潦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张潦,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现在不说没事,等你哪天完全信任我了,只要你说,我一定听。”
说完,他竟趴在桌上睡着了,大概是由于鼻子塞住,呼吸声有些累。
夜阑人静,禁闭室又寂静了下来,寒气从墙壁里渗了进来。张潦把台灯调暗了些,脱下宽大的囚服外套盖在顾超身上,摸了摸热水袋的温度,又换了点热水。
后来,他就这样坐在桌子另一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顾超,看着他短短板寸头上的那个旋,那似乎是个漩涡将他吸了进去,一直旋转,一直沉沦。
张潦垂下眼眸,一直在思考什么,眼神愈发沉默。
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和煦的阳光照在顾超身上,一点点将他从黑暗中解救出来。
张潦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夜没睡。
第13章 照片
双桥未管所是嘉海市青少年法制教育基地,隔三差五有学校组织师生来参观学习,参观的人多了,双桥也给整出了一个套路。先由所长进行知法、懂法、守法的爱国主义法治教育,再选几个深情并茂的学员现身说法,最后参观下宿舍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