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筷子的手一抖,羊肉一个浪花掉进了酱油里。“有吗……”
她在桌子下踢了踢我,笑着揶揄道:“有啊,你每次看见她都溜得飞快。”
“哎,高中的时候年纪还小……”我连忙给自己开脱,“而且当时是迫不得已,一看见她就很慌。我现在肯定不怕了啊。”
“为什么会慌啊?”洛唯好奇地问。
“良心隐隐作痛。”我捂住胸口,突然很想笑。回想以前的自己,思路真的挺清奇的。
“我当时觉得,自己每次去她家玩,明面上在给她闺女补习,其实满脑子都是拐骗小姑娘的想法,还时不时喜欢在她家游泳池里偷偷揩她闺女的油。我要是她,知道有这么个小混蛋对自己女儿有意思,早就拿着扫帚追出去打了。”
说完我都不好意思了。
确实挺过分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另一方面的过分了。
洛阿姨对我一直特别好,给我买这买那,有空的时候还会开车带我和洛唯去海边抓螃蟹。可我高中那时却总躲着她,由于害怕见到她,寒暑假每天早上起床,我都会和洛唯打电话问好,顺便问上一句:“你妈妈今天在不在家呀?”
——要是在,我就把洛唯约到麦当劳学习,要是不在,我就去她家玩。
洛唯家很大,院子里还有一个泳池。我在她家闹上大半天,玩够了就在房间里躺着休息,日子无比美妙逍遥。可每当自动门缓缓开启,洛阿姨的汽车开进院子,我立马就蔫了。
甚至有种要想拔腿就跑的冲动。
“秋渝也在呀,一起出去吃晚饭吗?”洛阿姨每次都这么说。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站在门厅笑得温柔可亲。
在我眼里,洛阿姨就是结婚版的宋教授,仪态优雅,言行举止斯文稳重,但又比宋教授亲切开朗,多了好几分烟火气。
但这并不阻止我害怕她。
“谢谢阿姨,不过我妈喊我回去吃饭了。”我每次也都这么说。
从这些糗事里回过神,我心虚地笑笑:“你妈真的对我满意吗?我以前那副样子,挺不讨人喜欢的。”
“喜欢啊,”洛唯一脸认真地说,“她那时经常说,秋渝看上去好可爱啊,长得很像她以前的一个同学。”
“同学?”
“她说那个同学是个学霸,长得漂亮成绩也好。”
“那阿姨真的太看好我了。”我笑着说。嘿嘿,真是没想到,我这么早就得到丈母娘的认可了。
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我思绪纷飞,开始构思几个星期后过年的事情——回家陪我妈采购、带我妈和大姨去吃年夜饭、年初一去乡下看奶奶、之后去给外公外婆上坟……时间算不上宽裕,但去洛唯家是必须项目,再忙也要腾出时间。
对了,我还要抽空去做个头发,维持一个良好的形象。
就这么定了。
第30章
人们对群体中的“异类”总是充满好奇。
他们习惯把所有怪异的现象合理化, 以一种自己能接受和理解的方式重新塑造,最后再顺理成章地选择接受或者嘲讽它。
正因如此, 一旦有人打破固定模式, 生活稍稍脱离常规,他或她便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猜测与讨论的对象。
A大物理系就有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她数十年如一日潜心科研,在理论凝聚态物理领域造诣颇深;她教学经验丰富,讲课认真严谨,深受学生欢迎;她气质优雅、腹有诗书,岁月也挡不住她如陈年佳酿般的美。
学生们惊叹她的才华与气质, 二十多年来, 有关她的话题从未停止过。
但是, 这些通通不是让宋蕴兰教授成为传奇的原因。
教室角落、走廊尽头, 学生三五成群围在一起, 每每提起宋老师,全都少不了一句带着惋惜和好奇的话。
“宋老师为什么没有结婚?”
是了,由于没有按时结婚,宋老师毫无悬念地成为A大物理系最佳话题人物。
“毕竟, ”向岍眨了眨眼, “六十六岁还没结婚的女人很罕见呀。”
“而且宋老师还那么优雅!”许曦一脸崇拜。
我从电脑前抬起头,公平地给她们俩一人来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岑老师, ”向岍笑眯眯地凑到我桌前,“宋老师为什么不结婚啊?”
“因为所有男人都配不上她。”我面无表情地低头打字。
“什么嘛……”向岍嘟囔,“肯定得有一个原因啊,诶, 你妈妈没跟你说过吗?”
“我妈就是这么说的呀,原装转述给你听了。”
“我觉得不是,你妈肯定骗你了。”向岍坐回许曦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吃瓜的眼神,“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其中有故事,嗯……说不定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无疾而终的那种……”
“我去你的。”我瞪了向岍一眼,“宋老师每天看书写字,自在逍遥得很,哪来那么多伤心难过的往事。”
许曦在一旁缩了缩脖子:“可是……宋老师年轻时那么漂亮,还聪明,真的不应该有点故事吗?岑老师,你有问过宋老师吗……”
“不应该,也不用问。”我坚持道,“有也只能是与科研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嘴上坚决得很,其实吧,我还真的问过。
那时我年纪还小,刚过十八岁,正是懵懂迷茫的年纪。寒假跑去大姨的办公室看书,房间里寂静无声,我从经典名著里回过神,书中的爱情让我鼻子莫名一酸。
没了读书的兴致,我四处张望,最后定定地看着大姨,她那认真的模样突然戳到了我的心坎上。
——心无旁骛,沉醉又享受。
这将会是我的生活吗?
那时的我非常悲观,以为自己不再会有爱情了,至于婚姻,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大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突然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没有结婚呢?”
我很忐忑,这是我头一回冒昧地询问长辈的婚姻感情问题,生怕犯了什么大忌。
大姨显然有些惊讶,不过这一晃而过的讶异很快又消失了。她不急不缓地扶了扶眼镜,睿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柔和耐心。
“不是每个人都对婚姻感兴趣,结婚与否,只是个人的选择……”
我品了品其中的意思,大姨应该是单身主义者。或许,科研对她而言实在是太有趣了,成家立业根本不值得一提。
更何况婚姻生活说不定还会副作用——把美好的青春搅得一团糟,把善良的人逼成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
大姨如此聪明独立,怎么会不明白这些。
我端详着大姨淡雅平静的模样,一股奇怪的庆幸感油然而生。
她太优雅了,不食人间烟火,恕我不能将她与柴米油盐联系在一起。
“我也不想结婚。”我当时说。
这些在旁人眼里充满孩子气的言论,说出来往往只能引人侧目。我不敢和人讨论,生怕别人把它当儿戏来笑话。也只有在大姨面前,我才能勉强敞开心扉。
大姨一直不把我当小孩看,这让我稍稍有了些底气。
“秋渝为什么不想结婚?”她温柔地说。
“我对男孩子不感兴趣……”我弱弱地说,忙不迭又补充说明了一下,“我不是说不喜欢,就是……没那么喜欢,也不太相信婚姻有什么好的……”
欲盖弥彰地阐述过后,我看见大姨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局促让我突兀地终止了这个话题,我浑浑噩噩地低头翻书页,零星记得大姨笑着跟我说,如果独自一人可以过得更好,单身自然是合理的选择。
可如果只是为了别的原因而逃避感情——她顿了顿——真的没必要强求。
我不明白什么叫做强求,或许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把大姨当做偶像,她怕我有样学样。学她好好读书,学她做科研,最把她当成单身主义的新潮楷模,在迷迷糊糊的崇拜之中违背了自己的本愿。
我点点头,单身的心思却更加笃定了。毕竟人都只爱听自己感兴趣的部分,既然大姨说单身也很好,那看来这个选项很不错。
可十年多后,事实证明,她真的懂我。
单身只是我年少时逃避现实的幻想。至始至终,我心底一直深藏着渴望——深夜在梦魇里愕然清醒,强烈的孤独与不安笼罩着我。我无数次尝试克服它,均以失败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