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和石头,上面就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又硬又凉,睡觉不能算是休息,应该说是在折磨。
兰筠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苦,暗恼自己没带个气垫床过来。
还是宁导有经验,还知道带个折叠床。
“再过几天就好了,”黑暗里,睡在旁边的一个后勤大妈低声说,“之前东西太多啦,一次运不过来,只能先把拍摄要用的东西运过来。后面还有一些折叠床,陆陆续续会送过来的,可能就这两天了吧。”
这位大妈是专门管伙食的,全剧组上上下下近百人的口粮都捏在她一个人手里。大概是为了让大妈好好休息保证伙食,她也被安排在屋内睡觉,享受高等待遇。
真的是很高等的待遇了……毕竟大妈旁边就睡着本部电影除男主角外戏份最多的女演员。
——这狭小的不到十个平方的屋子内,横七竖八睡了十二个人,褥子统一地铺在地上,被子也是两个人一床。兰筠和大妈盖统一床被子,左右都是人,感觉自己连翻个身都是困难的。
听到这两天就能享受折叠床,兰筠一口气还没松下来,那大妈又说:“不过我估计那床也不多哦?一百个人嘞,哪里有那么大的地方摆一百张床哦?现在这样睡才省空间咯。”
兰筠正想说点什么,大妈旁边的女演员忍受不住似的开口:“阿姨,早睡吧,明天可得忙呢。”
“好好,”大妈连忙答应,“吵到你了吧?这就睡哦。”
睡着,大妈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朝兰筠嘘了一声。
兰筠:“……”
行吧,刚有了想吐槽的欲望就被人塞了回去。
憋死她算了。
闭上眼睛,兰筠迷迷糊糊地想:今天没见到他。
因为山里天黑得早,这几天没有夜景,所以剧组早早就收工,她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大部分人都在吃饭。黎柘被导演关在小屋里讲戏,只有他的小助理端着个碗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等着。
就这么等到兰筠洗漱完进屋睡觉,黎柘还没出来。
这戏有什么好讲的吗?
兰筠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早知道这部戏拍起来这么苦,当年干脆就不该写。
转念又想:苦不苦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吗?反正又不苦她。
她就是个出于善心过来当免费劳力的,明天拍拍屁股走了也没人说她。
兰筠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直也没睡着,后面感觉自己已经捱了好久,一看手机,时间果然已经凌晨一点了。
这一看时间,尿意就有点儿上头。
说来奇怪,每次大半夜睡不着就会想上厕所,真去厕所吧貌似又没多少要尿的。
但就是得去,像个什么睡前仪式,做完了才能安心睡觉。
兰筠憋了会儿,越憋越憋不住,只好艰难地从人群中爬出来,穿好衣服和鞋,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吹来的风虽冷,但令人感觉有些闷。
兰筠站在门口屋檐下,突然又没有想去厕所的冲动了,果然晚上躺在床上的尿意都是幻觉。
但是好不容易爬出来,不在外面发会儿呆都对不起她穿了外套和鞋。于是她便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高高的台阶边上,仰起头看天。
山里的空气质量果然很好,一抬头便能看见粒粒饱满清晰的满天繁星,不像城市里,抬头只能看见灰色的雾。
黎柘和导演聊戏聊到深夜,刚从小屋里出来,便看见站在高台上的女孩儿。
几个月不见,她头发似乎又变长不少,波浪卷散落下来垂在米色的针织衫上,显得整个人格外温暖。
虽然那针织衫看起来很薄。
原地愣了会儿,黎柘下意识脱了外套,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直到将自己的外套搭在了她肩上,黎柘才反应过来,烫手似的缩回手指,甚至还后退了半步。
兰筠回头看他一眼,没有把外套脱下来甩他一脸,只是淡淡地笑了,薄凉道:“大明星入戏不浅啊,偶像剧演多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万人迷呢?”
黎柘抿紧了唇。
“别用你外套挨我。”兰筠说,“趁我抽你之前赶紧滚。”
黎柘站着没动,好半天才说:“夜里凉。”
兰筠:“关你屁事。”
黎柘便不说话了。
“衣服拿走,别让我动手扔。”兰筠连和他冷战的耐心都没有,直截了当道,“你不用演这种久别重逢深情不改的戏码,我又没什么能给你的。”
黎柘闭了闭眼,艰难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我虽然是有点儿小钱,但包养明星还做不到。”兰筠继续说,“就算要包养也不包养你,老男人。”
第10章
黎柘可能是快被兰筠气死了,一言不发地离开。但最终也没把自己的外套拿走。
兰筠独自在屋檐下站了十多分钟,才取下黎柘的外套,把它挂在男演员们休息那间屋子的门栓上。
剧组人多口杂,黎柘作为全组最有话题度的演员,居然一点儿也不避嫌。
兰筠手指缓缓在外套衣领上摩挲片刻,发愁地想:他都二十七岁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
*
《浮生》的男主角名为周伟,出生在大山深处,父亲是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粗野村汉,酗酒,暴力,但做农活很能吃苦。
至于他的母亲……是个被拐卖到这里来的苦命女人。
村子里有不少女人都是买来的。
女人们年轻时大部分都逃跑过,后来被孩子牵绊住,或者干脆是因为恐惧而放弃挣扎。
但这些女人年老后,都变成了新的刽子手,手里的刀砍向更年轻的、被拐卖来的女孩。
周伟的奶奶就是如此。
奶奶年轻时非常漂亮,家境也算小康,高考完和朋友外出旅游,因为善良而入了人贩子的圈套,从此再没能逃出来。
大概是爷爷的基因太强大,父亲并没有遗传到奶奶的高颜值。
然而母爱是不论孩子美丑的,自从有了孩子,奶奶逃跑的心就全凉了,这么多年,再没离开大山一步。
她的全部生的意志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恨不能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全都捧到儿子面前。
于是有了再一个受害者。
周伟的母亲也很漂亮,不同的是,母亲被拐来时已经23岁,不同于当年17岁的奶奶,母亲被拐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是成熟,所以她没那么容易被折断,也没那么容易被束缚。
孩子出生,谁看了都会心软,两代美人的基因终于没再被湮没,统统遗传到周伟的身上。奶娃还没睁眼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出五官的精致了。
但周伟的母亲,在生下孩子的当天晚上,就头也不回地连夜逃跑。
可是大山太深了,母亲拖着病体并没能跑得太远就在野外晕倒,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被村民找到,也差点儿就断气了。
自那以后,父亲更加变本加厉地家暴母亲,而母亲也从此留下了病根。
周伟是知道这件事的。因为村子里人少,新鲜事也就那么多,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能传上十年八年,几代人都把这些事情当故事似的,闲得无聊了就拿出来消遣几句,周伟自然也会听说。
但他从来没怪过母亲。
大概是母亲的教育问题,他的思想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与人交谈时总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甚至难以喘息。
教育,是这个地方尤其缺乏的东西。
那些被拐卖的女人虽然大多学历并不低,但在孩子懂事之前,女人们基本上不被允许和孩子单独接触。因此,即使这里的女人们凄苦如斯,生出来的孩子却并不理解他们,尤其是男孩儿。
这里所有的男人都认为女人是个工具,或者奴隶。
——不论是外面买来的,还是山里出生的。
周伟之所以能够接受到母亲的教育,是因为他的母亲比所有人都更加聪明。
母亲很喜欢讲故事,自周伟记事开始,他每天都是伴着母亲的睡前故事安眠的。
一开始父亲的确很防备,但是周伟小时候很调皮,到深夜都还精力旺盛,就是不肯睡觉,只有母亲的故事能治得了他。父亲天天跟着听这些故事,但始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后来便没怎么管了。
后来想想,他的价值观念就是从这些小小的故事里建立起来的。他从母亲讲的故事里学到善良和坚强,也学到自由与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