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45)

沈润有些失望,又不好叫人家再坚持一会儿,只得抬抬手指,让班直把人放下来了。

多年前的旧案,翻起来余威不减,那付春山还是无名之辈时本就劣迹斑斑,再加上经办的人刻意添油加醋,卷宗送到圣人面前,堆得像山一样。

圣人勃然大怒,罢了他雍州牧的官职,交由殿前司汇同提刑司共审。如今格局,朝中亲疏划分很严格,上京范围内住着皇亲国戚,天子近臣可在幽州建府。殿前司接了上谕,由沈澈亲自带队封府拿人,幽州地方虽大,二品大员的落马也足可震惊朝野,于是消息很快便街知巷闻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当初懿王之乱后,锦衣金甲的诸班直就整日在幽州城内出没,这才过去多久,恐惧尚未消退,便又要再来一轮么?

然而任谁慌,谢家都不慌,付春山是谢纾之外唯一熟谙吐蕃人用兵之道的将领,只要他一失势,谢纾便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果然两日后谢纾接了上谕,命他重回剑南道统兵。剑门关外的苦寒这刻变得空前亲切,再也没有人抱怨老爷一去三年不回来了。

老太太到这刻才真正松了口气,“祖宗保佑,总算否极泰来了。虽说伴君如伴虎,自你们高祖那辈起仕途也有起伏高低,却没有一回像这次这么凶险。我活了六十岁,好的坏的见了不少,也听说过大家子一朝败落的,哪里想到自己也长了一回见识,如今回头想想,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万幸啊,你们老爷无惊无险挺过来了。今秋三位哥儿的武举也可不受阻,要是都能高中的话,你们父亲就有了膀臂,上阵父子兵么,家大业大,哪里有嫌官多的。”

清圆站在角落里,看着前几日蔫头耷脑的老太太又焕发了精神,暗暗觉得有些好笑。

前途未卜时感慨,要是个白丁倒好,不必把脖子抵在刀口上。如今转危为安,头一件盘算的就是怎么让几个孙子也加官进爵,人心啊,果真一时一个样,从来没有满足的时候。

莲姨娘道,“以前只听说殿前司有实权,没曾想竟厉害得这样!将来几个哥儿能进殿前司就好了,与其费心巴结人家,倒不如自己有权,能说得上话。”

女人就是想得容易,谢纾道:“要想在殿前司说得上话,那得熬上多少年?沈家兄弟二十出头统领诸班直,放在过去年月,几时有过?”

梅姨娘虽然损失了银子,对于沈润所起的作用还是很肯定的,“横竖多亏沈指挥使帮忙,老爷总算遇难成祥了。”

谢纾却淡淡一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付春山早年在沈知白的案子里推波助澜过,沈家兄弟一心要铲除他,苦于无从下手。这回的事,原是互惠互利,咱们感念沈指挥的好,焉知他沈润不该感念我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这就是谢家的家风,落难时自降身价什么都肯豁得出去,一旦缓过来便换了说法,英雄大有用武之地。

众人顺着老爷的话又感慨一番,莲姨娘嘟囔:“只可惜了那些银子……”

招扈夫人一个冷眼,“这话烂在肚子里吧,人前人后也忌讳些,没的宣扬出去,到时候追究起来,大家吃罪不起。”

莲姨娘顿时大感不快,恨扈夫人拿她们的银子钱装阔,但又不好当面反驳,只管暗里恨得咬牙,愤然别过了脸。

老太太不管她们的纠葛,以长远打算来看,沈家还是很值得结交的。

“倘或能常来常往,于咱们有百利无一害。”老太太又想起清圆来,“四丫头,那位都使夫人近日和你往来密切,又是送花样子,又是送果子的,挑个好时候,也请她过府来坐坐。”

清圆道是,“前两日又托人带话来,说明儿想去庙里还愿,问我愿不愿意一道去。我正要回祖母,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那还要问什么。”老太太笑道,“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你只管去就是了。到底人家在咱们危难的时候伸过援手,将来的路且长了,谁又保得一辈子无灾无难?多个朋友总是好的,你去了,正好打探一回,问明了沈指挥使何时得闲。就算老爷不在,咱们该有的礼数不能少,没的叫人说咱们过河拔桥。将来譬如你哥哥们的前程也有仰仗人家的时候,礼多人不怪嘛,这回做足了,下回才好说话。”

清圆应了,心里知道老太太还不死心,单解了老爷的围尤不足,还惦记给正则哥儿三个铺路。所以那位指挥使是决计不能撒开的,毕竟人家这回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幽州高官个个胆战心惊,独谢家心在肚子里头,这是仗着谁的排头?还不是沈润!

第35章

横竖老太太让去,那就可以后顾无忧地出门了。

闺阁里的女孩儿,能出去的机会不太多,细数数,来幽州后的几次都和沈家有关。不论沈指挥使对谢家来说是个怎样的存在,沈家对清圆来说,终归是个不算太坏的结交。

第二日一早起来梳妆,换好了衣裳,小心翼翼将那块兽面佩装进小荷包里,紧紧挂在纽子上。

春台在一旁揶揄她,“如今咱们姑娘上哪儿都不忘了带这块玉佩呐,要是叫沈指挥使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她嬉笑的时候,恰好两个婆子搬着笸箩从台阶下经过,清圆忙示意她缄声。等人走过了方道:“人家的东西搁在我这儿,我亏心得厉害,不给人还回去,就像做了贼似的。我料人家大约以为这块玉佩丢了,这么长时候……设宴那晚到今儿,整十天了。”

抱弦替她把幕篱戴上,理了理帽纱道:“焉知人家不在等着姑娘还回去?送的时候见一回,还回去又见一回……”说罢一笑,“沈指挥使是个有心人。”

抱弦和春台相视而笑,清圆对丫头们满脑子的风花雪月感到无可奈何。如果刚开始她也有过隐隐约约的预感,那么时间一长,这种揣测便完全打消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早年家里又蒙过难,老爷在他们危难的时候没有出手相帮,人家利用老爷扳倒了宿敌,顺便还讹了谢家一大笔银子,这样的人,这样的城府算计,你怎么能把姑娘式的小心思按在他身上!

不过春台和抱弦爱拿这个说笑,她也懒于和她们计较,毕竟每回出门她都觉得很欢喜。她不像清和清如她们,有母亲带着,出府买个胭脂水粉啦,或是上庙里拜佛啦,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没有可靠的长辈陪同,一辈子也出不去。现在托了都使夫人的福,可以自己带着丫头们出门,实在是件足够欢欣雀跃的事了。

从垂花门出来,到正门上有两箭的距离,先前进出都要经过殿前司班直的盘问,今天看过去,已不见了那些披甲的武将,到底没有人看管,心情便舒畅得多。

清圆快步往门上走,清早的阳光不那么刺眼,也穿不过幕篱,有风吹过来时,拂动帽子上的罩纱,这初夏的时节,总有种雨过牡丹般的清新味道。大概因为年轻的缘故,她的心里从来装不下太多愁绪,离那扇大门越来越近时,恍惚如同突破了樊笼,下一刻就能展翅飞出去。

“嗳……”

她刚要迈出门槛,听见有人唤了声。清圆转过头看,是正伦从抄手游廊那头过来。寻常那哥儿三个眼里从来装不下她,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有心和她打起招呼来。

她纳了个福,“二哥哥也要出门么?”

正伦嗯了声,“上官学里去一趟。你上指挥使府去?”

清圆说是,“迎了都使夫人,再往护国寺去。”

正伦点了点头,“你可知道淳之这两天要入幽州了?”

清圆迟疑了下,笑道:“并不知道。上回横塘分别的时候,他说过两月也要往幽州来的,算算时间倒也差不多了。”

正伦对这个便宜妹妹装傻充愣的本事还是很拜服的,也难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在府里终究要夹着尾巴做人。他也是好心,毕竟三兄弟里,他和李从心的交情是最深的,那位小侯爷的心思他摸得门儿清,到如今对清圆还是念念不忘。细看看这小妹妹,以前觉得她还有一股孩子气,后来在驿站里及笄,又大方得体地给他母亲见了礼,现在再打量她,就觉得她好像长大了,有了少女天生的柔美韵致,相较以前也顺眼多了。

正伦复又点点头,“没什么,我就是知会你一声,大概后日吧,应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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