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111)

老太爷在边上敲缸沿,“我看云芽不会不答应,她一向心软,就算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罢了。”边说边朝后院看,“要不然……把姑娘叫出来吧!”

老太太却说不忙,“算我老婆子多嘴,问殿帅一句,殿帅位高权重,将来可打算纳妾呀?”说罢一笑,“我也知道,这么问失礼了,还请殿帅体谅咱们的心。男人纳妾是常事,纳几个,几时纳,却大有讲究。早前丹阳侯家小侯爷的事儿,姑娘也和我说了,咱们的意思是,殿帅是场面上人物,不叫纳妾总说不过去,但这时间上头,还是约法三章为好。”

沈润道不必,“沈某既聘了姑娘,一辈子只有她一个。”

老太爷和老太太有些吃惊,待交换了眼色,老太太方道:“殿帅府上人丁单薄,一家子还指着殿帅开枝散叶,若是咱们姑娘子嗣上头不健旺,殿帅难道也不纳妾么?”

沈润一笑,把应付圣人那套都拿出来了,“她的子嗣不健旺,合该沈润命里子嗣艰难,怨不得她,怨我。”

老太太听了这话大加赞许,眼梢一瞥老太爷,叹道:“愈是齐全的男人,愈是心如磐石。不像那起子歪瓜裂枣,分明长得不怎么样,还整日间作妖。”

老太爷听出来了,这是含沙射影,在说他呀,当即气得吹胡子瞪眼,只是碍于有客在,不便和她理论。不过事关孙女的终身,少不得顺风吹,摇头道:“妾不妾的,真没意思……没意思得很啊。好些人常爱说恨不相逢未娶时,其实今儿就算真娶了新欢,将来也还是要同别的女人这么说,一辈子都在唏嘘,一辈子都在撒谎。”

沈润一径地奉承,“沈润不娶便罢,娶了心无二致,纵是到八十岁,老妻也是个宝。”

老太爷点头不迭,“正是、正是……说得很好。”

可见陈家祖父母这一关是无惊无险地过了,剩下就是清圆,她避而不见,八成还在生他的气。

心里不太踏实,压在膝上的手无措地捏放了好几回,上门的新女婿到底不像官场上运筹帷幄,迟疑了很久才道:“不知能否请姑娘出来一见?或是二老首肯,容沈润进去拜见姑娘也成。”

老太爷和老太太这头很是庆幸云芽有好造化,能遇见这样本分熨帖的姻缘,自然不会横加阻拦,便招了婆子来,“你给殿帅引路,带殿帅去见大姑娘。”

婆子领了命,呵腰比手,“请殿帅随奴婢来。”

清圆的院子是个玲珑的去处,有小桥流水,底下活水潺潺,水上有架空的木亭子。他从抄手游廊上过去,循着木梯拾级而上,见她正蘸了笔,聚精会神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忙向婆子示意噤声,挥手把人屏退了。

走过去看,文房四宝俱全,边上还放着一本《象吉备要通书》。一张白纸平整铺开,上首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纳猫儿契。这是聘狸奴前必要准备的文书,就像下聘迎娶姑娘一样,还要准备聘礼送到猫的娘家,才好与猫缔结契约,把小猫接回来。

她唉声叹气,“我以前听人说过的,要请东王公西王母来作见证,可是这对子怎么写来着,竟想不起来了。”

他昂首站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道:“上联东王公证见南不去,下联西王母证见北不游。”

他忽然出声,吓了清圆一跳。她站起身,拿团扇遮住了脸,一双妙目望住他,“这是谁家登徒子,跑到我院里来了!快来人,把他给我打出去!”

第76章

这世上敢打沈指挥使的人不多,一旁的抱弦听见主子一声令下,壮胆上前了几步,但一想,又觉的不对劲,一时站住了,回头看了清圆一眼。

清圆咂了咂嘴,“叫人。”

沈润挑起了眉毛。

抱弦立刻矮下去三分,缩着脖子道:“奴婢去给殿帅端茶。”然后便撂下清圆匆匆走了。

清圆气得傻眼,但也知道这种口头上的恫吓根本吓唬不了他,看见抱弦落荒而逃,他甚至嘲讽地冲她笑了笑,“姑娘消消气,我今儿是来向你提亲的。”

既然提亲,那就有一说了,她阴阳怪气道:“殿帅走错了,这家姓陈,不是姓穆,殿帅要聘的穆二姑娘,这里可没有。”言罢也不管他,踅身过来坐下,自顾自提笔,把那个对子写了下来。

沈润站在边上看,一面借机解释,语气淡淡的,淡得像外面飘拂的柳枝,“我眼高于顶,若是那么轻易就去和别的姑娘下定,遇见你之前的二十五年,多少姑娘定不得?我以为你我是一样的人,你应当很了解我,看来我高估你了。”

清圆鼓着腮帮子气恼,一边冷笑,“沈指挥使,就凭你这两句话,这辈子都别想讨我的欢心。”

他果然怔愣了,细想之下,打算推心置腹同她谈一谈,“我是心里不痛快,你明明有我,还要去和李从心定亲,于是情极生怨,假意和穆家姑娘定亲,想气你一回。原本打算撑上一两日,等二老到了再告诉你实情,谁知千算万算,算漏了芳纯。”

清圆永远很讲义气,从不出卖朋友,“不是芳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以为那些伎俩,能瞒得住我?”

他便顺着话头子奉承,“姑娘说得是,我分明丑人多作怪,让姑娘见笑了。”嘴里说着,看她的笔尖在契约上方起起落落,总是下不得笔,便好心道,“你以前从没写过纳猫契么?”

清圆心里暗暗痛快,面上还是漠然,瞥了他一眼道:“我没养过猫,哪里会写这个!殿帅是大忙人,这种聘猫的事儿,你竟会么?”

沈润自然不会告诉她,为了讨她喜欢,他连夜学了聘猫的所有流程,包括写纳猫儿契。家里书房的纸篓子里,写废的纸张装了满满一篓子,现在别说那上下两句对子信手拈来,就连契约中间的猫像,他也能画得有模有样。

譬如兄弟,就是在紧要关头拿来利用的,沈润道:“早前沈澈喜欢养猫,我替他画过好几张纳猫契,到如今还记得。”边说边接了她手里的笔,她起身让开了,他便撩袍在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清圆看他蘸墨,熟练地画了个半圆,然后仔细勾勒,纸上猫的轮廓逐渐丰满。那双舞刀弄剑的手,握笔的时候全是文人模样,他有清秀有力的手腕,拇指上的虎骨扳指是作拉弓之用的,这种兵戈之气的东西,竟在他手上显现出一种别样灵巧的气韵。

其实她还是不太了解他,这个人有太多不为人知的面孔,竟是要一层层地剥开,才能看见最核心的他。她如今不像以前那样怕他了,以前当真的,说起沈指挥使,她心头就发紧,那种感觉真不是喜欢和爱,是实实在在的恐惧。

他今天穿天青色的衣裳,肩头稠密的锦羽暗纹,像池塘里接天的莲叶。他来提亲,堵在她胸口的一团气忽然就消了,原来她对他,真谈不上记仇。清圆晓得,也许真到了人生转折的时候,她该预备预备,嫁作人妇了。

悄悄看他的侧脸,平静温暖,他专心致志做学问的样子,多像私塾里学画的孩子。她拿团扇遮住半张脸,扇下无声的笑他看不见,边笑边指点,“嗳,你怎么知道这猫长得这个模样?”

沈润抬起头,不解地看她,“你要聘的,难道不是通引官家的猫?”

清圆斜了眼乜他,“世上只有通引官家养猫?”

他有些怅惘,“你果真要去聘别人家的猫了……既这么,你要聘的猫长什么模样,我替你画下来。”

她说不上来了,支支吾吾地催促,“哎呀,就这么画吧,横竖猫都长得差不多。”

他说那不行,“回头还要写符咒,要是写错了,猫就养不住,会跑的。”

清圆愈发难堪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东瞧一眼,西瞧一眼,“就是这个,白底黑斑。”

他眼里浮起笑,又牵了袖子蘸墨,曼声吟诵起来:“一只猫儿是黑斑,本在西方诸佛前,三藏带归家长养,护持经卷在民间……”

她终于心服口服了,“殿帅真叫我刮目相看,还懂养猫经。”

他的一手小楷写得极漂亮,边写边喃喃:“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逗你高兴,这些年我不是在军中,就是在衙门,没怎么和女孩儿打过交道。那天和圣人说起,圣人教了我这一招,说姑娘家除了爱胭脂水粉,就爱小狗小猫。”

清圆恍然大悟,“圣人果真见多识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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