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激动语气说:“你听!”
“哈?”
她听了一会儿,枯燥的钢琴声叮叮咚咚地响,无趣地翻了个白眼愤恨道:“你干嘛扰我好梦。”
“……没品位!这是德彪西的《月光》!”
“啥德破西,我只认识贝多芬。”
乐檬打了个哈欠,看着他的脸由激动地涨红变成愤怒地涨红,义愤填膺说:“跟我坐那么久了都没被熏陶,你没救了!”
她撇撇嘴:“我可不想被你误人子弟。”
接着乐檬侧过头继续睡,每日一吵就跟吃饭一样自然。她听到他还在身后继续碎碎念,说着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像德彪西那样的大音乐家,写出无比动人的音乐。
她回过神,看向后门,那里的人已经走光。温浅穿着黑色长衣从里侧缓步走出来,帽檐下露出来的脸庞刹那与回忆里的少年重叠。
她躲在角落,不敢让他看见。
是的,无论是现在意气风发的钢琴家,还是从前她曾陪伴的失意钢琴手,抑或是回忆里出现的惨绿少年,都是同一个人。
都是温浅。
而在她心里,他们却又分明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talk about our future like we had a clue,
我们曾谈论未来就好像拥有康庄大道】
乐檬没有想到,几年后他们当初吵嘴时温浅的碎碎念会成真。
大学时温浅去了某音乐学院,在一次比赛中获得国内一等奖,一鸣惊人,进而被一家古典唱片公司签约。接着过不久,他就远隔着好几个城市来乐檬的学校找她。
他十分得体地往宿舍门口那一戳,朝来往向他抛媚眼的女生展现出礼貌和疏离的微笑,终于看见乐檬姗姗来迟,他眉毛一纠嘴角一耷,毫无半点风度:“你动作太慢了。”
乐檬还沉浸在温浅乍现的惊喜里,晕乎乎地也不计较,情不自禁地想笑又硬生生地忍住,扭捏地问:“你有病啊,跑这么远到这里来?”
“我就不能指望你有什么让我高兴的反应。”温浅无语地将一叠合同从包里抽出来说,“签字。”
乐檬狐疑地展开,诧异地看到那张“卖身合同”。
“我当你助理?你脑子没被门挤?”
“你品味太差了,就跟着我再熏陶几年吧。”然后他一脸就这么说定了的表情强逼着她签下了字。
他们成为大概史上最奇葩,助理和自家艺人相隔两地的组合。
当时乐檬半推半就,心想这兼职捞得太轻松了。谁知道,她居然会做这份兼职近十年,快成为本职。以至于离开温浅后,她一度不知道自己除了操心他,还会些什么。
当上温浅的助理后,她才知道自己算被骗上贼船。
起初她以为温浅声名鹊起,混得应该风生水起。结果温浅进入主流商业唱片的流程中时显得很不适应,一心想写偏艺术的曲子,又不肯假借他人之手,结果被公司雪藏,她梦想中被粉丝塞礼物塞到手软的美梦根本没成真。
但其实乐檬真正想的是,为什么她没能在他身边帮上一点忙。身在千里之外,而且还对音乐一窍不通。如果是个专业人士在他身边,或许还能提点他一下。
在温浅打电话向他抱怨公司那群老头子没品位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终于把辗转了很多天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顿了顿,笑着说:“就你这音乐二等残废,我没真指望你替我打杂。我知道你站在那儿支持我,就足够了。”
饶是糙汉子神经的乐檬,在话落的瞬间,脸红地失语了好久。
她支支吾吾地反驳:“术业有专攻!你少得瑟。你给我等着,我肯定给你想出个一炮而红的方法!”
接着她向学校请了一个礼拜的假,跑到了温浅的城市,但没告诉他。
她想的方法是在那城市的广场上搭一个台让温浅表演,赚足眼球。但她势单力薄,搭舞台根本就是扯淡。她又不舍得让温浅就搬个钢琴寒酸地在空地上弹,思来想去,她跑去了当地的歌舞团协商,看能不能借舞台一用。
花了钱谈成之后,她才跑去温浅的学校告诉他。本想是给他惊喜,却变成了惊怒。他语气不善地说:“你不觉得这样很丢人?再说这样会有谁来愿意看?”
乐檬的笑意僵了僵:“我印了很多宣传单,贴了好多地方。会有人看到的。”
“和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贴在一起的宣传单吗。”他冷冷地讽刺。
满腔的热血被轻易止杀在一个嫌恶的眼神中。温浅不知道她千里迢迢地跑过来人生地不熟地准备舞台印发传单有多吃力,他只认为这样很丢人。
乐檬面无表情地说:“你行啊,你有能力跑去皇家歌剧院弹钢琴啊,我不奉陪了。”
【let me be your shelter,让我做你的港湾】
那天吵完架后,乐檬就去了歌舞团把协议的事取消,又走街串巷地把所有宣传单都撕掉,整双手都撕出了水泡。她想赌气地证明,她从没想过让他难堪。
把所有的准备都销毁后,她一声不响地去了火车站想买票走人。在车站等到晚上时,她忽然就接到了温浅的电话。
“你到市中心的广场来。”
乐檬刚想生气地拒绝,就听到温浅不容置疑地挂掉了电话。她哑然地看着手中的火车票,在位置上坐了半小时后慢慢地撕掉了车票,背紧包跨出了火车站。
她还未走近广场,就听到那里传来如云流水的钢琴声。而且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使得她看不到中间。好不容易她杀进重围,一下子就怔住了,心里隐约的预感终于应验。
温浅安之若素地站在中间,倾情地弹着德彪西的《牧神午后》。
他做了比她想象中还要丢脸的事,就搬了个钢琴在市中心弹。一曲完毕,人群中有人小声地鼓掌,也有人吹了几声口哨。但大部分人都是扭头走掉了。乐檬站在原地,磨出水泡的手用力地鼓掌,拍得生痛。
他伤脑筋地走过来说:“别拍了,丢人不!”
乐檬笑:“你还好意思吐槽我?”
温浅涨红脸:“我是行为艺术。”
乐檬拍拍手:“走,把钢琴抬回去!”
温浅耸耸肩,两个人在路人侧目的目光下像搬家工人似的将钢琴一路搬回去。温浅打头,他在前头状似无意地提起说:“我觉得歌舞团也好,广场也好,只要能弹自己喜欢的音乐,其实没什么丢人的。”
乐檬在后头默默无声地笑,她懂,这是温浅别扭的退让。
自那天起冰释前嫌地走完那段夜路,似乎还是很短暂的时光,他们竟然转眼大学毕业。温浅还和公司有合约,想继续做着无人问津的音乐。而乐檬却陷入很举步维艰的境地。她想继续做助理陪他度过黑暗的谷底,可是这份工作却没什么薪水。
毕业晚会那天,温浅从千里之外出现在她的学校,在一个男生伸手想邀请乐檬跳一支舞时,半途杀出,气势汹汹地也伸出手,似乎笃定了她会来牵他。
乐檬恶意地将手伸向那个男生,看着温浅的脸逐渐变黑,在即将要握住那手时又快速地一抬,安静地握住了温浅。他呼出了一口气,无奈地看向乐檬。
晚会的中心欢快地放着《欢乐颂》,温浅撇撇嘴说:“我讨厌贝多芬。”
她哼哼:“我还讨厌德彪西呢。”
“你总算能把他名字叫对了。”温浅顿了顿,毫无征兆地说:“阿檬,去找份真正的工作吧。”
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僵,慢慢收紧。
他继续说:“我自己可以的。”
她还是没说话,沉默地和温浅跳完了一支舞。他以为她同意了,松了一口气,却掩饰不住落寞地离开。
在毕业一个星期后,乐檬再度不请自来,大包小包地来到了温浅的城市,吓了他一大跳。她趾高气扬道:“你别太看得起自己,没有我你怎么行。”
温浅连回嘴都忘了,支支吾吾地说:“你想清楚了?现在的我……养活不了你。”
乐檬拍了一下他的额头,嫌弃道:“我才没想让你养活。我还找了份兼职,两头跑。”
其实当年他们在夜色中搬钢琴,她走在他身后时,她就默默发誓,她会陪着他,永远在黑暗的背后守候。
当他们以为这黑暗还会持续很久时,曙光却从乌云里悄悄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