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很清楚,那时盛夏午后,天空刚落过一场暴烈的雨,窗外的树叶绿得发亮。校刊部里没有别人,只有她在那里赶一份稿子,噼里啪啦把键盘敲得狂响,混合着门被轻叩的声音。
她扭头一看,便愣住了。
当时的感受刻骨铭心,用古书上的四个字解释,那就是惊为天人。门口站着一个少年,穿着天蓝色的薄衫,就是当时的窗外一贫如洗的天空的颜色。身材很高挑,肤色是微微接近乡间泥土路的黑,五官深刻,如工笔细描。
他挎着单反的相机包,向她露出拘谨的笑,扭捏了半天才问:“我想找个人来当我的模特,请问同学,你……那个……有空吗?”
那声音好听得适合去唱民谣。
张涵薇一时头脑空白,迷迷糊糊地答应下来。
他把她带到校外公园的草坪上,拿给她准备好的道具:巨大的蝴蝶风筝。
“等下你就随意地摆姿势吧,没关系的。”他抿了抿唇,似乎对于指导模特很害羞,挠头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张涵薇也很难为情地说:“……我是第一次当模特,什么都不会啊。而且我长得不好看,还是……不要了吧。”
说着她就有想把风筝还给他的架势。
“没关系的,我觉得你……嗯……很好啊。”他连连摆手,睁大眼皱着脸,形容词贫乏地安抚,还结结巴巴地吃了个螺丝。
那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得张涵薇的心砰然一跳,像被下盅似的不由自主地点下了头。
最后她只能咬牙硬上,无视那个镜头的存在,自顾自地放风筝。很久以后她想起来这些不禁暗叹自己太不厚道了,怎么说也该给人家一个静止的POSE,而不是让晨默辛辛苦苦地一个劲抓拍。
拍摄结束后两个人并肩走回学校,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晨默,这次的照片是为了进入校刊部而拍的考核作业。
晨默说话的时候,张涵薇注意到他手中一直很宝贝地拿着那个蝴蝶风筝,好奇地问:“这个风筝是哪里买的?好漂亮。”
他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我自己做的。”
“诶!好厉害……我都不会。”张涵薇发自内心的感叹。
晨默听她这么说,眼睛忽然发亮。
“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怎么做。”
“啊?!可以吗?”
“当作你做我模特的报酬啊。”晨默微微一笑,眼睛弯成两道桥。
话虽然这么说,但晨默忘了和她约定好日子,张涵薇有点小失落,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之后校刊第一期发行,晨默以她为模特的那组风筝照也发表其上,一时间学校里的每个人好像都认识她,走在路上都会有人跑过来问说你是不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这种一夜爆红的感觉令张涵薇受宠若惊,但一想到替她拍照的那个人是晨默,心里又横生出一种莫名的骄傲感:她并没有令他的作品丢脸。
晨默来找她的时候她完全没有防备,那时是乱哄哄的午休时间,靠门的一个大嗓门女生冲她大喊:“喂!张涵薇!晨默找你!”
“晨默?这名字好熟啊。”
“啊,是那个摄影师吧!”
“哎唷,是他是他!”
午休时候班级里的人还挺多,这会儿一下子如同炸开的油锅,众八卦同志七嘴八舌地议论,两只眼睛像雷达一样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扫来扫去。张涵薇的脸上不由得火辣辣,忙低着头匆匆跑出去来到他面前。
“你怎么过来了?”
晨默低着头看她,略略紧张地问:“我来教你做风筝,你有空吗?”
张涵薇一呆,原来他并没有随口说说,高兴地点头。
她没看到背后是众人热辣滚烫的灼人视线。
第二天,晨默成为了她的绯闻男友。
【睁开眼你身边少了谁】
张涵薇凝视着手机通讯录的那个名字许久,手指微颤,最终略过。
她见时机差不多,就借口离开。外面的夜风很凉,她猛吸入一口凉气,大脑清醒了很多。
但那种难受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她不想回宿舍,乘公车到一个很远的影院停下。看电影能不用思考地度过两个小时,然后就是洗洗睡觉,第二天起来又是崭新的一天。她美滋滋地盘算着,但进入影院看排片表的时候心却沉入了谷底。
她看到了《2012》的3D版。
在心里斗争了很久,她花了80块钱买了这场的票,进去后工作人员给她一副3D眼镜,她没有戴,昏昏沉沉地看完了整场电影。
那种感觉好像回到2009年,她正在看没有3D的2012。
当时她的左手边隔一个位置,坐着她喜欢的男孩。
三年前小镇还没有影院,她和晨默还有其他的朋友一起打的去稍繁华一点的市区影院去看这部当时很轰动的电影。这不算约会,他们不是两个人,但是她还是觉得很紧张,出发前的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挑位置的时候她甚至不敢坐在他旁边,晨默也没有刻意地要坐到她旁边来,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挑了位置坐,中间隔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晨默的同班同学沈莘茹。
那部电影高潮迭起,但她的注意力却完全不能放在那上面,眼睛好像长歪似的,吃力地想往左边看。但又不想被旁边的沈莘茹发现,她恨不得拿个手术刀把眼角扩个180度增加余光范围。
放完出来后朋友们都起哄,非要晨默送她回家。晨默被他们闹得脸微微泛红,张了张嘴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你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回去?”
张涵薇低着头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到她家的小区有一段很长的狭窄的夜路,晚上基本没什么人,只有惨白惨白的路灯。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气氛莫名地非常紧张。
晨默忽然问她:“你冷吗?”
“有一点……”
“把手伸出来……吧?”
“啊?”
张涵薇猛地一呆,难道他要牵我的手?!
这么一想,她的手心居然紧张得微微发汗。下一秒她又忧心忡忡地想如果被他牵着手黏糊糊的被嫌弃怎么办?
晨默在她胡思乱想的空档把手伸过了一来,并没有牵她的手,而是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圆圆的盒子。那触碰的瞬间好像有电流噼里啪啦地顺着神经末梢直接突破神经元。
她侧过头惊讶地看了看晨默,他的眼睛一顺不顺地盯着前方,好像刚才的动作都是她的幻觉。但是晨默的鼻尖在灯光映射下一颗细小的汗出卖了他。
手心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她摊开来,那是……一盒木糖醇?
“……口香糖?”
她纳闷地低声,晨默闻言浑身一震,一脸惨白地扫了她手中的东西一眼,迅猛如风地把它掏了回来。苦大仇深地在裤兜里掏啊掏,又掏出了一个圆形的纯黑小盒子。
他别过头去,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我……我拿错了。”
“哦……”
那副故作淡定的紧张搞得她也紧张异常。
她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个动漫扭蛋挂件:倒三角的刘海,风纪标志,披着校服的小人,双手撑着拐子,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小黄鸟。
“……18?!”张涵薇忍不住激动地叫出来。
“你不是喜欢这个动漫人物吗。”他还是别着头,语气听上去,有一点……别扭?
“喜欢啊。”张涵薇宝贝地把盒子捧在手心,余光偷觑着晨默那为自己感到开心而开心,但又好像有点吃醋的脸,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但更喜欢你。
【美梦里有怎样气候】
张涵薇摸着包上的那只扭蛋挂件,她上大学后已经用了皮质的包,扭蛋挂在那上面显得有些幼稚。她苦笑了一声走出电影院,坐上末班车回学校。
末班车上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扭头看窗外不安宁的夜色。
车站牌立着一颗光秃秃的树,车子启动时张涵薇一直盯着它看,难过的情绪像一坛发酵的女儿红,在地底埋了些年,突然挖开盖子,浓稠的味道令人不知所措。
她忍耐不住,最终打开了手机,手指发颤着给晨默发了一条短信:
“这座城市没有樱花林。”
下一秒手机传来短信回复的叮咚声,她的眼皮一跳,缓缓地点开。
“你发错了吧?”
张涵薇眼圈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