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游枝浑身发冷。
“莹玉真的很脆弱,连南溪都不敢对莹玉吐露一分一毫,如果你敢把这些事情抖出去,你觉得她受得了吗?”杨国伟成竹在胸,“我劝你,如果为邱漓江着想,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人已经走了,不要再计较了,对谁都没有好处的。”
游枝捏着报告的页脚,指尖几欲将纸页戳破。
杨国伟说的话,字字溅血。
他笃定她不会把事情昭告天下,真相换不回快意,只会给邱漓江和邱莹玉带来无法接受的痛苦。人是邱莹玉自己选的,邱漓江也默默地接受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也许他们会觉得自己才是害了邱南溪的凶手。
而且法律又能如何制裁这个毁了邱南溪一生的恶人呢?夺去她生命的是那场大火,和杨国伟无关。他顶多被判猥亵未成年人的罪名,罪不至死,一条灿烂的无限可能的生命居然换不回一条行将朽木腐烂到骨子里的命。
这似乎是一场死局,她明明裹挟了敌人的软肋,但那软肋是一个绑在了邱漓江身上的炸弹。她不能轻举妄动,可她不甘心,她想破开死局。
潮水漫了上来,她不愿意走,逐渐将她淹没。
杨国伟推开发愣的游枝,拧开龙头慢条斯理地洗干净手,甩了甩,斜睨她一眼说:“如果我们能达成共识,我会在莹玉那边多给你说说好话。你和邱漓江也不是不可能。”
语毕,姿态轻松地推门离去。
游枝紧紧地抓住唯一的救生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只录音笔。
它将刚才杨国伟所有恶心的言语一一记录了下来。
这真的是救生圈吗?还是会带着她往下沉到更深的海底?
游枝忽然觉得惧怕,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闭上眼松手吧,它会落到马桶里,顺着漩涡冲到下水道,跟所有的罪恶一起被埋葬在臭水沟,永不见天日。这样的确对所有人都好。
可是,这对惨死的邱南溪公平吗?
万一还有下一个受害者呢?
无法得知真相的邱漓江会不会一辈子都活在追悔中?
她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中。
游枝头痛欲裂,脚下的瓷砖龟裂,粉碎。
她低下头,再一次看见了那座摇摇欲坠的白色吊桥。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代第一个年头的第一天,新年快乐。
☆、第 58 章
火化仪式结束当天,邱莹玉在殡仪馆伤心过度,住进了医院。他们没能及时返回小岛的这两天,变成了游枝最煎熬的两天。
两天后,游枝买了一束花和一大盆果篮来到医院。她向护士问到了邱莹玉的病房,遥遥地就看见了端着一碗粥走进病房的邱漓江。
过了半个小时,他又几乎原封不动地端着那碗粥出来,来到廊下。
上京这一天重度雾霾,游枝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嵌进了霾中,带着浓重的灰。哪还有当年插兜站在校门口的那一分自信和从容。
游枝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把花和果篮一股脑堆到他胸口。
邱漓江转过脸,他的脸浮肿得厉害,神色极差。他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拉着游枝的胳膊进到了无人的消防通道,乱糟糟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到此为止。别再来了。”
游枝的脸色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她指着花:“果篮是给你妈的,但这是给你的。”
邱漓江低头看向那束郁郁的蓝色鸢尾,随手一拨,摸到了一支笔。
“这是什么?”
游枝没有回答,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按开了笔上的按钮。
录音笔开始运转。
杨国伟戒备的声音缓缓流出:“怎么又是你?你要干什么?”
游枝的声音:“你那天去办公室找许茹安,想知道的,无非是这个吧?”
他欣喜若狂:“真的是我的……我有孩子了……真的是……”
“……”
好几次,游枝都忍不住要抬手把录音机关掉。可是邱漓江却像是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感官似乎随着游枝按下键的瞬间,被关闭了。杨国伟的声音流露出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就击中了他。
他只是呆呆地听完了最后一个字,像个破风箱似的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喘不上气,整个人靠在墙上滑下,蜷成一团。
游枝惊惶失色地想去撑起他,但被带着一起坠下去,两个人狼狈地纠缠在地。
邱漓江的手在痉挛,摸索着想抓起滚落的录音笔。
他死死地盯着那支笔,游枝撞上他的眼神,好似目睹了一场海啸。
天际是灰的,海是黑的,卷起万尺风波将人间浸没。
游枝一阵心慌,她捞过那支笔,忽然万分后悔,但又感觉解脱。
他的头贴着她的肚子,抽搐的身体慢慢不再动弹,彻底平息下去。
“邱漓江?”
他不应。
游枝赶紧艰难地移动上半身,推开消防通道的门,叫来了护士把邱漓江送去治疗。
为了避免和杨国伟打照面惊动他,游枝叫来了护士之后趁混乱消失在了人群中。直到半夜夜深人静,她才推开病房门,发现邱漓江已经苏醒了。
他死寂地躺在那儿,整个世界都瘫痪了一般。
游枝拉着椅子沉默地坐下。
他终于有了点反应,嘶哑地出声:“你是怎么发现的?”
“香水。我和林川曾经送过一瓶香水给邱南溪当作生日礼物,但在杨国伟的身上也有那种味道。”游枝咬着牙,“奶奶去世的那天,其实我有在医院看到过邱南溪。也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对劲了。”
邱漓江垂在被子外面的手一点一点握成拳。
游枝轻声说:“如今你也知道一切了,告或者不告杨国伟,这个选择权……还是应该交给你。毕竟邱莹玉是你的妈妈,邱南溪是你的妹妹。”
太残忍了,她自己说完这句话,都觉得老天爷太过分了。
七年前那个青黄不接的少年过早地被迫成为一个男人,七年后依旧过早地被迫领会有些人这辈子都没机会遇上的凶恶抉择。
“告?我就算告了他,你认为他会得到什么下场?”
“他那是强/奸!”
“证据呢?就凭一个dna报告,他完全可以颠倒黑白,说南溪勾引他。那些法官大多都是男性,听了,你觉得他们会偏向谁?”
邱漓江无比冷静。
“……那猥亵未成年人呢?!”
“还是那句话,证据呢。dna报告只能指向他们发生关系的时候南溪是16岁,超过14岁以上发生关系就不算猥亵未成年人。你的录音又是偷录,根本不能算证据。”
游枝哑口无言,根本想不到这条路,竟比她想得还要艰难。
邱漓江忽然笑了:“就算以上都不成问题,告赢了。你认为他会被怎么量刑?有哪些强/奸罪被判重过?最坏的裁决就是把他送进去好吃好喝,他还能安然度过晚年。这就是所谓的罪有应得?这就是世人眼中的公正?这个公正又是谁评判的?”
他抬起手,猛地掩住眼:“南溪还这么小,她有和喜欢的男孩子牵过一次手吗?却先当了妈妈。”
他的牙关紧紧咬住,声音透出一丝哭腔,刚才的冷静全都轰然坍塌。
游枝的心揪得厉害,隐隐感到一种穷途末路的荒芜。
“那你想怎么样?”
邱漓江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监控,闭上眼睛说:“我累了。”
可游枝没有错过他话下藏着的万般激烈。
邱漓江第二天就退掉了病房,甚至面对杨国伟时神色并无二致。他们都以为邱漓江也是受不了妹妹去世的悲痛打击,才一时倒下了。
谁都不知道他在酝酿着什么,阳光普照,撕开了雾霾。可霾根本散不掉,它卷土重来的那一日,遮天蔽日,再也不会有阳光了。
但是游枝知道。
她约了邱漓江在他家见面,开门见山地问:“你不要骗我,你是不是想自己复仇?”
邱漓江没说话,卷起袖子端起水壶,走到阳台上给枯了好几天的植物浇水,留给游枝一个僵硬而沉默的背影。
“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她耐着心,一遍遍地问。
邱漓江转过身,摸着喷嘴壶三角形的尖头。
“对,我不会告他。能评判他的只是一条死板的例文,但我手中的是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