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了,我刚来酒吧打工那会儿,下班去医院照顾奶奶的路上偶然撞见的……”游枝小心地观察着邱漓江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的神情越来越冰冷。
“我原本想着一定是我看错了……”
天终于完全破晓了,可没有半点阳光。厚厚的云朵裹成一团,似乎要从地平线掉到海里。
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阴天。
“你在哪里看到他们的?带我去。”邱漓江站在背光处,低声又平静地恳求游枝。面对这样的他,她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隔了两天的深夜,游枝收到了邱漓江发来的短信:她今晚出去了,还没有回来,酒吧门口见。
游枝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骑上单车在深夜的寒风里前行。不一会儿就看见邱漓江已经到了,围着灰色的羊绒围巾站在酒吧门口,仰着头看着夜空,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侧过头看向游枝。
“你把自行车停这儿吧,两人骑一辆动静不会太大。”
“啊……我们一辆?!”游枝差点没从车上栽下来。
“之后我会送你回来的。”邱漓江翻身上车,不由分说地扬了扬下巴,“上来吧。”
游枝犹豫了片刻,看见邱漓江擎着车把的手冻得通红,心头一紧,不舍得地从车上跳下来,把自己的毛线手套摘下递给邱漓江。
“我奶奶织的,很暖和。”
邱漓江一愣,抿着唇接过,勉强套上。游枝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手不敢逾矩地抓着两侧。
“你……的手不冷吗?”
“我在你后面,有你挡风,不冷。”
他含糊地说:“放我口袋里吧。”
游枝的脸噌地涨红:“不、不用了……”
“那我把手套还你。”邱漓江说着就要摘下手套,游枝咬咬牙,赶紧将手环上了邱漓江的后腰,伸进了他的外套口袋。他动作一顿,把摘下的手套又戴了回去。
今夜风好大好冷,可吹得游枝的脸滚烫,像坏了的吹风机,将冷暖风弄反了。她贪心地将额头轻轻抵在邱漓江细瘦的后背上,他载着她在昏暗的巷弄中穿行,游枝指点着转弯的方向,两人颠簸着来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悄悄地蹲守在宾馆对面。
她其实并不确定他们是否早已转换了阵地,心里却默默祈祷不要碰见,不要碰见。
她不想让邱漓江直面那样的邱妈妈,太残酷了。
邱漓江的表情很严肃,轻点着地面的脚尖泄漏了他的焦虑。
游枝在这一刻深深觉得,邱漓江之所以能够对别人温和,是因为他把所有的残忍都面向了自己。
“回去吧,好不好?”
她不舍得他难过,可她无能为力,她也知道他不会听。果然,邱漓江只是轻轻摇头:“我没事的。”
哪能没事呢,当那个女人真的挽着别人出现在凌晨三点的宾馆门口,尽管她把脸埋在围巾之下,可邱漓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整个人瞬间僵硬。
那两人在阴影里道别,邱妈妈过了马路,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邱漓江在她靠近的刹那,从黑暗处走到了路灯下。
“妈。”
他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邱妈妈转身看到邱漓江,下意识地想扭头就走,被邱漓江一把拉住。
“不解释一下吗?”
“谁让你跟来的!”邱莹玉色厉内荏地呵斥,邱漓江不怒反笑:“那不然要等小岛上其他人全知道了你和别人有一腿,我和南溪却不知道吗?”
邱妈妈的神情软了下来:“我也是为了你和南溪好啊……”
“为我们好?”邱漓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你爸走了,但我们还要继续生活。我一个人要供你们两个,生活费、学费不都是钱吗?我找一个经济依靠有错吗?”
“经济依靠?连套房子都没有需要到宾馆来做的经济依靠?”
邱莹玉神色闪躲:“他房子心软留给前妻了,不是真的没钱……”
“你如果是真的想找个经济依靠,我难道不能挣钱养你们吗?”
“打工的那些钱?还不够给你妹当零花钱,别说傻话了!”
游枝一直站在暗处,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沟通。她看见邱漓江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微微颤抖。看见他极力克制而捏起来的双手,突起的青筋像张牙舞爪的伤口。他像一个被突然打了聚光灯的演员,台下却没有一个观众,只能在无声深处呐喊。
最想逞强的是少年人,最无能为力的亦是少年人。
游枝最后没有再待下去,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亲眼目睹了邱家的家丑,目睹了邱漓江绝望的愤怒后,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无法再待下去。
这一切的四分五裂都源于邱晨光的意外死亡。
假如事实的真相,造成邱晨光死亡的那个杀人凶手,就是爸爸呢?
游枝甩了甩头,脚步越走越快,在空旷的街道中飞奔起来,似乎背后有什么不可抗力的东西,将她往深黑处拖去。
☆、第 36 章
自斗殴事件之后,她和邱漓江都被酒吧开除。学校放了寒假,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邱漓江。小岛上的传言又变了几变,直到大年前几天,新的传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邱妈妈和那个男人偷偷领证了。帮他们办手续的大妈转头就把这件事说了出去,当天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在这个小岛上,从来都是没有秘密的。
除夕夜当晚,游枝和奶奶简单地吃了一顿年夜饭,本地的新闻台播着零点会在海岸边放庆典烟花。饭后游枝把奶奶推到客厅的沙发上看春晚,她回到厨房洗碗。机械重复的动作让她的思绪忍不住飘远了。
想想就是去年今日,警察的噩耗堪比投下了一颗原/子弹。起初,游枝本以为只有她们家的人生被夷为平地,要卷土重来。但时至今日才发现,邱家才是波及更深的那个。
电视里相声的欢笑混合着窗外的爆竹声,一切都热热闹闹的,游枝洗完了所有的碗,靠在流理台上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犹豫了一下给邱漓江发了一条短信。
“新年快乐。”
她翻来覆去地点开手机,发出去后理所当然没有收到任何动静。
游枝回到客厅,发现奶奶已经倚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给奶奶拿来了被子盖上,把客厅里空调的温度开到最大,关掉了电视机,留了一盏落地灯,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海岸边看一年只有一次的烟花。
去海岸的路上,游枝有些刻意地绕到了邱漓江的家附近,远远地看着窗口亮着灯,她才有点放下心来。正掉头要走,却看见楼道的入口处走下来一个人……是邱漓江。
他也要一个人去看烟花吗?
游枝有些慌张地闪到他看不见的角落,却看见他往海岸的反方向走了,而且罕见地没有骑车。游枝犹豫了一下,也停好自行车跟了上去。他越走越偏僻,那个前进的方向……是往山上?!
游枝愈加好奇和担心,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邱漓江身后,远远地看见他走进了小岛上唯一的那片公墓园。
他走到了邱晨光的墓前坐下,一坐就是好久。游枝不敢惊动他,在后几排的过道里也坐下来,无声地陪着邱漓江。她凝视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鼻头发酸。他看上去好寂寥,像拢了夜里所有的黑在周身,让她克制不住地想要冲上前,在后背给他一个拥抱。
墓园死气沉沉,稀疏的白炽灯在呜咽的冷风中飘摇,低瓦数的亮光照在阴恻恻的墓碑上,令人看了不寒而栗。游枝是第一次来到墓园,呆了一会儿后便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摄住了自己。
时间不知不觉将至午夜,曾经被关在鬼屋里的应急障碍起了反应。她本来就是胆子小的人,经历过那次事件之后,她比平常人更害怕周身的环境。她太想此刻赶紧一走了之,但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尽管她已经害怕到全身痉挛,还是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坐着。
当时是他打开了那扇门,从黑暗里拯救了她出去。那现在换她陪他一起跌入黑暗里。
游枝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忽然背后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擦身而过,她压抑了许久的恐怖情绪终于溢过了闸门,大叫出声,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身回看。
身后黑洞洞的一片,是一只野猫蹿进了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