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丘子明看得见,肯定会更早就发现,他们站在一起时有多像一对兄弟。他对丘子明一直都没有越界的想法,丘子明一定也是明白的。
心里再明白,心魔还是会作祟。
夏启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镜子里眼眶微红的憔悴的人影,“子明……你欠我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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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丘子明曾经住过的地方之后,夏启游的精神慢慢好转了一些。他每天晚上都要花费三五个小时去打理海外公司的业务,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寻找丘子明了。
在丘子明彻底消失前和他有过接触的人——小韩助理,乔岱泠,丘老,还有过去夏氏和乔氏的一些高层——夏启游都亲自找了一遍。
小韩说,丘子明那时候连道别的话都没有;她做梦也没想到,那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乔岱泠说,如果丘子明不对她坦白,他们如今也会是一对人人艳羡的伴侣;可是丘子明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连后路也断了。
丘悯泽说,他不舍得对丘子明下手;虎毒还不食子,更何况他那么看好丘子明。他只是偷了丘子明的护照,让他没法出国而已。只要他还在国内,就逃不出他的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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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启游将自己获取的信息一点点地拼凑起来;他试着把自己当成丘子明,代入他的视角,去推导他究竟会怎么抉择。
很快他就发现这种做法的弊端了。他不是丘子明,他天生就是一个看得见的人。他承受不了那么厚重绝望的黑暗。
——无论是字面上还是引申开的意义,他都承受不了。
夏启游开始了漫长的寻觅之旅。出于对丘悯泽的忌惮,他没有让警方介入。
忙碌的两个月过去之后,就是年末了。海外的公司还是照常运营,夏启游没有□□术,没有过年休假的特权。
年后他就二十八岁了。他不再是刚毕业的大男孩,外形比过去多了几分稳重的俊朗和英气,眉宇间也掺了一丝沧桑。
算起来丘子明年后就三十一岁了,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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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色调的傍晚,寒风卷着大片的雪花在行人拥挤的街道上呼啸。
夏启游提着行李箱在酒店办理入住手续。
这家酒店附近有个5A级景区,住了不少游客。
父亲病逝后,夏启游就没有真正地过过年了。
前几年他总是在忙,如今事业有所小成,这种时候确实是想找个人陪的。
夜里他和海外的公司高层视频通话了两个多小时也不想挂上电话,最后还是对方直白地表示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才结束通话。
夏启游合上电脑,拉开落地窗,看着万家灯火,玻璃窗上他的倒影有一双失焦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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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除夕,许多单位和商家都只营业半天。
夏启游一大早就去了这座城市最大的盲人机构。
他这么做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也不是毫无收获的。他毕竟是企业家夏景宏的儿子。
两个月下来,他和国内多家盲人机构都建立了合作关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在国内设立公司分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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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夏启游不无失落地从那家机构离开。他谈成了一笔新的交易,却没有感到太大的欣喜。
他满脑子都是三年前那个晚上,和丘子明在公园里看到一家三口的画面。
夏启游小时候比那婴儿更幸福,因为他的父亲富有而英俊,母亲温柔而漂亮。
他们本来也该是丘子明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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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北方小城里的年味很浓,路上行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的热烈与喜庆。
夏启游抽出一支烟,掏口袋的时候发现自己没带火机。
耸了耸肩,叼着烟走进附近的一家小卖部。
小卖部其实是个小型的零食超市,两间店面大小,里头摆满了各色零食。
“老板,打火机在哪里?”夏启游扯开嗓子问道。
老板指着一个方向,“最里面那排,文具用品下边。”
夏启游穿过一排排货架,到了最里头那排捡了一只打火机。去结账的路上看到一排五颜六色的糖果,冷峻的双眼顿时柔软下来。
他弯下腰,挑了一支阿尔卑斯;看到一旁的不二家,不亦乐乎地又捡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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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时一个孩子忽然撞了上来,低低痛呼了一声,随后连声道歉。
他说的是当地的方言,夏启游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听明白孩子在说什么时,他也察觉了孩子的不寻常之处——他看不见。
夏启游深吸一口气,取下嘴里的烟,蹲在小朋友面前,检查他有没有磕碰到,同时柔声安抚了两句。
他没有点破小朋友看不见的事。
“王帮帮,你挑好了吗?”一道干净通透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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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南方口音,再熟悉不过的咬字腔调。
夏启游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手心出了一层汗,心跳快得过分。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夏启游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视线一开始是朦胧的。聚焦之后,瞳孔倏然收缩成一个黑点。他手里的糖和烟一起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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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子明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随后他朝小朋友走近,语调是温柔亲切的,“王帮帮,你又撞到别人了是吗?”
小朋友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向他辩解,自己不是故意的,只是大哥哥太安静了,天气太冷了,他没有察觉到有人挡在过道里。
丘子明又向前走了两步;他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微笑着向对方赔礼道歉,却在迈出第二步的一瞬间变幻了表情。
夏启游看着他嘴唇微微阖动却发不出声音,就知道他认出自己了。
“除夕快乐……哥。”夏启游的声音像是被寒风刮碎了似的。
第14章 体面
丘子明变了很多。
他剪了一头利落的板寸短发,脸颊不像过去那么削尖,隐隐透出些许的红润,甚至连双眸都不再是空洞冰冷的。
他穿着平价的深灰色毛衣,被好几个盲人小朋友簇拥的样子,就像一个帅气温柔的邻家大哥哥。
但他也没有变——他还是那个总是能够在第一时间认出夏启游的丘子明。
丘子明浅色的瞳孔失焦了一会儿,然后生疏地笑道,“除夕快乐。”
他微微弯下腰,双手仔细地从盲人小孩的头顶抚到他后背,柔声问,“东西都挑好了吗?没有落下什么的话就去结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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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启游有种灵魂抽离躯体的奇怪感受。他看着丘子明带着三个盲人孩子去结账,排队等候时还低声和他们打趣。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结账后,夏启游跟在丘子明身后走在盲人通行道上。孩子们各自拎着一只小购物袋很慢地走着,丘子明提着一只大购物袋,走在孩子们身后。
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大部分盲人出行的特质——没有一前一后互相搭着肩前行,也没有畏畏缩缩的摸索试探。
夏启游想了很久,才想到该用什么词去形容他们:体面。
很早以前,夏启游就很不解,一个盲人是如何做到丘子明那样体面的?
他像一位剔除了所有刻意与造作的绅士,能够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像常人那样穿行,能够在唇枪舌战的会议上保持优雅的风度,还能够在名流云集的宴会上让无数人露出惊艳和爱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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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明……”夏启游鼓起勇气轻唤,说出两个字后大脑就一片空白,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久不见”太敷衍,“最近怎样”太老套,“真是巧啊”太浮夸。
而“我一直在找你”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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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子明的步伐有刹那的延迟。他回头对夏启游微笑,“怎么?”
他这么一笑,整座城市的喧嚣都好像在一瞬间降了噪,整条街的隆重景观都化作朦胧的背景图。
夏启游朝他走近了半步,“你等下要去哪里?”
“送他们回学校。”丘子明平淡地回答。
“再然后呢?”第一个问句抛出后,夏启游心里就被无数的问题拥堵充塞。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问那么多。
“再然后?”丘子明眨了一下眼,“和李老师一起准备年夜饭,然后和他们一起过年。”
夏启游看向走在前面的孩子们,又看向丘子明,“我可以和你们一起……一起过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