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规操作是,这些文件会被仔细阅读后归类,将涉及不同地域的文件分派到各地,于是这封标注为一级保密的信件就到了76号手中。
两相一对,就找出了她。
林念在脑中凭着这些线索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
还有一点可以说明这是一场用心良苦的谋划:找到林念之后,他们还按耐住了急于抓捕的心,用调虎离山的手段把程征调离了上海才动手的。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清楚,若程征在,这场抓捕从一开始就不会成功。
不对,有什么不对。
林念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的直觉提醒她,她遗漏了些什么,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东西被她忽视了。
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这么精巧的计划,这么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
但是她多年从事情报分析的直觉却告诉她,事情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样的黑白分明铁证如山。
竹内野子的耐心渐渐被林念的沉默所消耗殆尽。
她起初以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坐下之后,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是因为害怕和不安,是试图躲避惨不成相的秦燕荪。
但是她很快意识到,不对,秦燕荪给林念的震慑在渐渐失效。林念并没有任何打算开口说话的意思——这个狡猾的女人在借机休息,同时在拖延时间。
吴世宝给竹内野子的时间只有三天,这三天的时间就是程征从衢州赶回来路上要花的时间。
如果在程征回来之前,林念还没有招供的话,他们的计划就失败了。
竹内野子急了,她突然断喝了一声,“还不说!”从一旁摆放着刑具的铁架子上抽出一条军用皮带,猛地抽向林念的身体。
沉重的金属皮带扣带着哗的风声,凌厉地抽过来。
林念糯米粉一样的雪白肌肤表面立刻高高地鼓起了一条的红紫色伤痕。
林念抬眼,平静地反问:“你要我说什么?好,我配合你,我说,我不是共//产//党,可以了吗?我认识秦燕荪,但这不代表我知道她是共//产//党,如果我知道她是,为什么会不避嫌地和她来往?现在是民国,难道还用前清连坐的那一套吗?”
她顿了顿,又冷冷地补充:“按照这种法律来说,竹内小姐你是人尽可夫的女人,是否可以就此推断你所出身的横滨竹内家在日本是贱籍。”
野子气急,林念一反击,她的话就被梗在喉咙里。行动越过了语言,野子握着皮带的手又高高扬起来。
康小虎眼看着那个金属扣就要落在林念的头上,他不管不顾,“砰”的一下撞开门,想要去救她。
然而他离得距离太远,怎么有皮带落下来的速度快,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棕褐色的宽厚牛皮又一次划开寒冷的空气,然后——
然后——被一只手抓住。
白皙修长的手指,几乎看不到明显的骨节,可此刻竟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截住了半空中挥来的厚重牛皮。
林念的左手准确地抓住了皮带,她霍然站起来,拽住皮带的顶端用力一带,野子不防,被她拽得一个踉跄。
林念用上挑的眼角斜睨野子。她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有一群人在监听,于是森冷而有力地陈述着她从前和程征为了以防万一而早早排练好的陈词。
不是给竹内野子,而是给在监听的那些人听。
“我的丈夫是中国政府的高级官员,你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又未向中国政府照会怎么能够逮捕我?日本对中国大讲什么友好、平等,这些全是假的!你们联合宪兵队抓人,简直没把中国政府放在眼里,没把中国人当人看待。你们是纯粹的强盗!”
林念转瞬之间彻底否认了竹内野子的全部说辞,这是一招险棋,但是并非没有根据。
就在刚才竹内野子因为语塞而高高举起军用皮带的那一瞬间,林念恍然大悟。
那些看不透的迷雾,被拨开了。
这的确是个精巧的诱捕计划。
但是还是有漏洞。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的文案已经写得很清楚啦,有甜有虐。既然选择写民国这么一个敏感的时代,我肯定会将虐的部分完整的写下去。况且有些东西并不是我杜撰的,而是查阅了文献看到的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残酷,我觉得在文里回顾这些残忍的历史比单纯的甜文有意义得多,因此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下去。这个故事五章内完结,完结后会有在瑞士生活的番外。追文愉快是第一要义,不必勉强~
第44章 反击与折磨
最大的漏洞不在于别人,而在于竹内野子本人。
一场如此证据确凿的抓捕,竟需要背着程征执行,生怕有力量阻拦而不能完成;
一场本应尽善尽美的审讯,竟不是由经验丰富的吴四宝或丁默邨亲自出马,而是由竹内野子这个业余得甚至有点蠢的女人出马。
几个小时以前,野子对康小虎脱口而出,说吴世宝就坐在第一刑讯室,他让她负责审问林念。
吴世宝既然在场,他坐在监听室里,他为什么不亲自出面而要推竹内野子出来。林念相信,如果训练有素的吴世宝或丁默邨亲自出马,自己能在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76号中活着走出去的概率是很小的。
但他们都没有出现,从一开始就完全回避了出场。
如果他们手中掌握不可反驳的证据,确认她的身份就是共//党分子,何以害怕与她当面对峙?
除非……除非……
林念心中的猜测随着野子一刹那的语塞而渐渐有了切实的根据。
除非他们根本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共//党分子。
她飞快地在脑海里细细过筛从她在绮楼中被捕后特务所作的每一个动作,从竹内野子走近会议室后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些画面一帧帧在黑暗的思绪里飞闪而过。
然后停住,定格,放大。
竹内野子说:半个月之前,我们在江西的地界上发现了这个女人。她带着机要文件从共//党的根据地里出来,刚过修水,就被抓住了。
林念终于明白此处引起疑惑的破绽是什么了。
秦燕荪去修水的目的是为了拿石孟同留下的遗物和遗书。那时候林念见过她,早已是痛不欲生的悲切,怎么可能将如此机密、关系着整条线上同志安危的联系人密码簿随身携带?
以燕荪的机敏和细致,是绝不可能做这样冒险的事情的。
想到这一点,林念的脑中的思绪便愈发分明。
如果是这样,那么竹内野子手中拿的是真的密码簿吗?是那个可以破译她姓名的真本吗?
林念想起竹内野子的动作:她从和服的袖子里掏出一个本子,蹲下来,在跪倒的她面前晃了晃,却并没有像展示那封一级保密的文件那样给她看到密码簿内里的真容。
以竹内野子的性格,若是对手中的证物有十足的把握,势必会一页页展开羞辱她。
可是竹内野子没有,只是轻描淡写地晃了晃,然后将手背在身后。
想到竹内野子背在身后的双手,林念心中有大胆的猜测:诈供。
这是一场诈供。
76号的手中或许只有在北平截获的机密文件。
他们从这份文件透露的信息和当时出席的名单中,推断了当晚上台的一个歌女就是执行狙杀任务的间谍。
可是当晚的活动声势浩大,仅仅上台表演的人就住满了和平饭店11楼的大半层楼,时隔经年,想要一一排查是不可能的。
信中又一再给错误消息,称夜莺可能被捕,这让其身份更加难以确认。
但是林念当晚登台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况且她的身份很招摇,很特殊,一直活动在汪伪的核心圈子里,又和秦燕荪是至交好友,被重点怀疑是非常合理的。
于是便有人想出来这么一招,诈供逼降。
问出口供,签字画押后,再告诉犯人刚才举证他的某样证物是伪造的,这叫做诈供。
这种事情是审讯中的灰色地带,一般正经的审讯是不承认诈供的法律效力的。
但这里是76号,令军统都闻风丧胆的人间地狱,法律在这里是一个笑话,于是手段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达到目标即可。
他们笃信手上有北平的文件和秦燕荪这两个重磅的筹码,林念势必会上套,却低估了林念的聪明。
想到此处,为什么76号的核心人物没有出面也就很好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