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低下头去的一瞬间,眼神变得冷静而警惕。
半小时前。
在宪兵还没有进绮楼的时候,她听到下人的警报,立刻坐起来套上衣服跑到隔壁的电话室给特别行动处拨电话,道是请转接程征。
那边的人听出林念的声音,道程征正在去往浙江衢州的路上,要到了衢州才能回您的电话。
衢州是江西、浙江两省交界处,程征去那里自然不是为了清乡,而是为了暗中找秦燕荪的下落。
就在那一瞬间,林念立即飞快地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关联。
她确定,在这样巧合的时间点,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抓捕。
宪兵队是知道程征这时候接不到她的电话,所以才敢在这时候公然闯进程公馆。
林念对着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冷静嘱咐道:“等程征到衢州,立刻通知他我被宪兵队抓……”
嘟嘟嘟,电话里突然传来忙音。
电话线被楼下的人切断了。楼梯上军靴的踢踏声逼近。
林念现在可以确定,这样兴师动众的抓捕,绝对不是76号和日本人的心血来潮。他们肯定掌握了什么消息,才会不惜日后得罪程征来抓她。
程征,程征……林念忽然脑子里响起惊雷一般的霹雳声。
他们的目标也许并非只有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啊眼睛还是这样,但是还是尽量更完再休息吧,哭。这章埋的梗有好几个,不知道发现没有haha
第41章 连环套之二
走廊里响起高跟鞋的脚步,笃笃,笃笃笃,富有节奏的声音。
这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带着威严的恫吓之意。
说这栋楼是空旷的,也不尽然,因为林念可以清楚地听到在同一层楼的某间审讯室还在审问别人。铁器打在皮肉之躯上发出的沉闷响声穿透了刻意砌薄的墙壁,有人间或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听不出是男是女,而更多的时候是死一般的沉默。
有人缓步款款走进会议室,朝林念的方向走来。她穿着黑色的和服,坐下后盯着林念看了大约三分钟。
是久违的竹内野子。后面还跟着几个穿警服的特务。
许久不见,野子瘦得脱了相。
原先饱满的苹果脸凹下去,颧弓旁边的凹陷处像是画在脸上的两道浓重的阴影。
然而她的眉毛淡,鼻梁窄,鼻子有点尖,唯有一双眼睛还是照例的大,大得突兀。
她原先算不上标致的美人,不过她的皮肤白晰,脖子和手臂也很长,在她脸上闪耀着的青春的华泽使她当得起“美人”二字,然而现在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委顿下去,却又在憔悴中有一股出奇的狂热。
76号的警特拘捕林念时没有给她戴上手铐,一方面是因为不敢,另一方面是林念从头到尾都显得很镇定很从容,聪明地配合着。
就像此刻,她把双手平放在腿上,在沙发上坐得端庄大方——没有任何理由给她戴上手铐。
竹内野子站在林念面前,纤细的身材因为近距离背着电灯泡,于是在林念面前投下巨大阴影。
林念整个人被笼罩在野子的阴影里。野子微笑盯着她,道:“请林小姐来,是想请问几个问题,问完了,你说了,也许就能走了。”
傲慢的的语气里盛着假模假式的斯文。
林念一言不发地慢慢抬起头,直视眼前问话的人的眼晴。
“竹内小姐是吧?我也想问问你们,现在是夜间十点钟,我已经上床就寝了,请问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能够这样将我从家中拖来审问?”
竹内野子并不直接回答问题,而是饶有兴致地问:“林小姐还记得我?”
竹内野子叫她林小姐,和那些打牌的官太太们玩的是同一套。
无事程太太,有事林小姐。
林念好像听不懂她话里的试探,玩味地回答道:“竹内小姐的艳名,上海滩没有人不知道的。如果我说不记得,才是真的奇怪吧。”
竹内野子栖身于和平饭店,周旋在许多男人之间,最后又因为王宛华的“情杀案”而轰动上海。
这些事流传在牌局饭桌上,成为了官太太们最鄙夷也最流行的话题,林念又怎么会不知道?
竹内野子不以为耻,她在林念所坐的沙发边绕了两圈,慢悠悠地说:“一个月多以前,我们从北平得到了一些情报,其中有一个名字很耳熟,想请林小姐来认认。”
林念听到“北平”,太阳穴突得跳了一下。然而在表面上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她皱了皱眉头,不解问道:“认什么?”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有节奏敲击棕红色皮质沙发的表面,单调而神经质的声响,惹来竹内野子不悦的一瞥。
林念恍然状,拖长声音,“哦,这就是你们派人跟踪我的原因吗?”
林念从前受过训练,知道日军刑讯从最一般的问题开始。叫什么名字,年龄几何,哪里人,干什么的,家里有什么人等等,这是为了记录的需要。
然而竹内野子对着林念,两个早就交过锋的女人,省去这些近似于繁文缛节式的前戏,直接切入了主题。
安静的对峙中,从隔壁的刑讯室里传来女人的惨叫。
这时候野子又笑起来,在这凄厉的叫声里获得了一种隐蔽的快乐,她知道,这种痛楚马上就会降临到林念的身上。
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你犯了什么法,你自己不清楚吗?林小姐。”
野子在这里刻意顿了一顿。这种停顿像是戏剧里高潮来临前的静默,只有拉得足够长,才能使接下来的话足够震撼人心。尤其是野子知道这间会议室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被另一间房里的76号头头监听的时候。
野子把尖尖的下巴一抬,示意后面的警特将一张纸悬在林念眼前,“或者,我应该叫你,夜莺同志?”
这显然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的一封信。一张被火烧过后拼贴起来的旧式信纸,贴在一张新的信纸上。小部分的地方被完全烧空,留下焦黑残缺的边缘。大多地方虽然被火熏黄了,但是文字完好,清晰可辨。
有人精心将破碎的信件按照文字的顺序重新贴好,现在展现在林念的面前。
林念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信纸,但只有一眼便已经足够让她看清信纸上的字了。
保密等级:一级
三号政委钧鉴:
日前夜莺同志以歌女身份为掩护奉密电入沪,其联络组织暂转入在沪潘系一线,编号零零零一三九五四六。和平饭店狙杀汉奸张敬松的任务已经完成,然夜莺同志或在清剿中被捕,失去联络。其所手持枪械,未能归还,不知所踪,(此处残缺)。
此事诡谲,夜莺或已被捕,故将此事一一陈之,望通告全线诸事谨慎,详加察视,具以(此处残缺)。
此致
北特二科毛(此处残缺)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廿三日
林念的手在夹袄宽大的袖子里死死攥成拳头,在看清了信的内容后又缓缓松开。
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种可能。
她最希望的当然是这封信是彻底伪造的,目的只是试探和逼问她。
但是显然不是。尽管被火烧了一部分,这封信无论是从代号、编号、事件、人名还是时间来看,全部都和真实的情况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了。
从这封信的出处看,来自北平的上峰。
这封信有被灼烧过的痕迹,当然不可能是76号的人烧的,应当是自己人烧的信,然后又被敌方抢了出来。
所以,北平的组织是被突破了吗?
可是这件事她和程征竟然一无所知。非但他们不知道,就连上海的组织也没有得到风声。
当意识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林念第一次感到了惧怕。
她的心无限地往黑暗的渊薮里沉下去,无边无际的恐惧犹如一个正在收拢的铁环徐徐向她挤压过来。她不是害怕自己的安危得不到保障,而是如果她推测的是正确的话,会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一场极大的震荡和清洗,这关系着数以百计的同志的生命。
但无论心中怎么想,林念面上仍然是很坦然的。她仍是气定神闲不谙世事的天真眼神,“这张纸是什么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看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啊,所以到底为什么抓我。”
这张纸的内容和她有着全然的关系,但只有那一串数字组成的编号对照着特定的密码簿才能完全确认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