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来,他出生入死,枪林弹雨,咬紧牙关,尽力忘掉林念。
几乎——几乎就要成功了。
那晚她款款登台,穿着高跟鞋,斜襟红底的丝绒旗袍上绣着大朵孔雀蓝的花纹。
旗袍像长在她身上的第二层肌肤,尤其在浑圆的屁股周围紧绷,她以他从未见过的妩媚而熟稔的姿态博取台下男人的欢心。
这种样子,和他曾经有过的那些风尘女子有异曲同工的性质。
他听见自己心房某处有类似于玻璃破碎的声响,伴着她缠绵悱恻的娇饶嗓音响起。这嗓音使他从失神到震惊,到愤怒,再到陶醉,最终达到快乐。
他痛恨林念这么作践糟蹋自己。
但他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在那一瞬竟然觉得快乐。
他遇见她,无论是什么样子的她,他都竟然觉得快乐。这种快乐,在她举枪扑进他怀里的那一瞬到达高潮。
失而复得,莫不是世界上最好的词语。
她下贱。可他爱她到如此卑微,那么他比她还下贱。
第3章 逃脱
林念被关在地牢里三个月,程征再不曾来看她。
他似乎对她死了心,既不想从她这里得到情报,也绝口不提当年两人的过往。
送饭的下人无意中透露,九少要结婚了,和杜田飞的妹妹杜二小姐。从小弟到妹婿,程征和杜家真是亲上加亲。
林念靠在墙上,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程征将她囚禁在这里真是一招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棋。
毕竟国难当头,死了一个张敬松的损失不值得长久记挂。
事过境迁,伪政府和中央军自然会将此事放下。
同时,她消失的时间久了,党内与她接线的人遍寻她不到,大抵会以为她被秘密处死了。
三方都将她忘了,伪装成交际花的特务林念便可以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地牢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程征站在台阶上,于光明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囚三个多月的林念。
蓦然间,心底又泛起密密扎扎的刺痛。他从来不知道她具有这么刚强坚毅的性格。
警卫听他的吩咐,每日在暗孔中窥察她。后来报,道女犯林念在狱中,既没有发疯,也没有自残,甚至连一次歇斯底里的哭闹都没有。每日按时进餐,按时睡觉,无过激行为,一切正常。
三月来,她身处空荡阴森的地牢里,每日除了送饭的下人或警卫,她不见天日,无人说话,无事可做。
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关禁闭,军中有人犯了大错,用这个法子整治,饶不过两个月便哭爹喊娘了。
三个月还能“一切正常”的人才是真正的不正常。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的阿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的林念。可要怎么做,才能蜕了林念风化坚硬的壳,剥出一个不谙世事、无比娇嫩的阿宝来。
林念也在黑暗中看他——没法儿不看,他这样的人站在面前,没法儿不把眼光望他身上移。
今日程征脱下军装换了便服,依旧庄重而气派。西服背心衬衫的黑色三件头穿在他身上,如此熨贴。
他生得太漂亮,不是那种女人的漂亮,而是男人的有力的漂亮。
尤其是眼睛,双眼皮的深痕,并着眉毛,直扫入鬓角里去。阿宝从前捧着他的脸感叹,这双眼睛长在男人的脸上,实在是一种奢侈。
如今他蓄了胡子,脸上有一痕小小的月牙似的疤,多了杀伐霸气,显得更成熟。
他静静站在那里,便充溢一种勾人的欲望。像林念这样的女人,已不是什么纯情的小女孩了,因此更加明白气质比皮囊更能塑造男性美。
而恰巧,程征兼具两者。
这样的气质,是温文的张小四不可能有,是以她认不出来他,也绝不敢相认。
这么算来,他们俩都算是两世为人了。
林念虚晃过一丝笑,打破僵局:“程署长公务繁忙,好久不来看看老朋友了。”
程征不打算进来,亦不接她的话。
他开门见山,道:“林小姐,你我曾是旧相识,我不忍你就此殒命。和平饭店一事,我已摆平了。这是乱世,每一步之下都是万丈深渊。”他道,“别再和任何一方有牵连。拿新身份,去重新做人吧。”
他语气冰冷,像法官对犯人的宣判,赦免她的罪但不再容她置喙。
林念不答,她不吃这一套。
“我会派人护送你出国,别再回来了。”程征转身欲离去。
走了两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叮嘱,声音软下来:“阿宝,你听话。”
暗黑中,林念仰着头笑起来。
把头仰高一点,再高一点,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当年她和姆妈被赶出林家,她没有哭;流落他乡,姆妈生病,她没有哭;为了凑钱给姆妈治病,沦落风尘,她没有哭;入党之后,她奔赴延安和北平接受严酷训练,数度濒死,她也没有哭。
可今时今日,他只用了五个字,她便失魂落魄。
眼泪在此时当叛徒,奔逃一般地无声决堤。她还来不及克制自己,已簌簌打湿了前襟。
世上除了张小四,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事已至此,林念收住心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还有那么一点体面。
“那么,提前祝你新婚愉快。”
程征皱眉,“谁跟你说我要结婚了的?”
“……”
这下林念倒是懵了,“送饭的人谈话时我听见的……”
程征淡淡看了她一眼,“他们多嘴,你就信了?”
“什么意思,你没有要和杜家二小姐结婚吗?”
林念知道不该再讲下去了,言多必失。可她堵不住自己的嘴,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牙齿,因为油然而生的狂喜而微微打颤的牙齿,“不是说……亲上加亲么?”
程征嘴角不觉勾起,“林小姐似乎很关心在下的婚事?”
话毕,他们当即意识到,就此刻的关系而言,这个玩笑太生动太具体太能触及往事,因而略显轻佻和尴尬。
两人同时沉默了。
程征从地牢里出来,副官上前,问道:“九少,这女犯……”见程征眼风扫过来,立即改口:“这林小姐该如何处置?再关下去,恐有不妥。”
副官见程征沉吟不语,又道:“与杜家联姻,这本就是一桩极好的婚事。况且,杜二小姐留过洋,人也大方,对九少倾心多年。孟同愚鲁,实在想不出您有什么拒绝杜家的理由。”
程征拒绝了杜田飞为妹妹提的婚事,令杜家人脸上很不好看。
外人暗中议论,道程征不识时务,杜田飞势力壮大,恐有脱蒋而自立门户之意。此时若能巴上杜,乃是最好的时机;此时拒绝杜,无疑是一种表态。
程征的忠心蒋公未必放在心上,可他的忤逆杜田飞一定记得。
结论是程征到底还是太年轻,政治经验不足。
但副官却看到多一层隐情,那便是一惯果决心狠的九少竟对这女共////党另眼相待。
有一次,他因紧急军报赶来程府,下人来不及通报便进了书房,撞见程征拿着一把银黑色的小手////枪把玩。
神色温存,绝无仅有。
旁人众说纷纭。可石孟同身为副官,跟了程征五年,程征心中所想,他大概也明白了六七。
若真同他猜的一样,那么这女人,断不能继续留在程征身边了。
未等副官再开口,程征负手,道:“再等等。这几个月恐有大变故,到那时再放她走吧,身后不跟尾巴,干净些。”
果然不出程征的预料,六月,上面突然来了命令,要程征同行政院副院长奚叔文一道以专使身份访问欧洲各国,寻求政治上对中国的援助和中立态度。
消息传出,众人震惊。
先说奚叔文其人。官职虽高,却是个典型的草包,靠一路溜须拍马见风使舵坐上行政院副院长的位置。程征出身军部,对人对事,向来只讲实力,不讲官职,自然看他不起。
况且这明升实贬的手段实际上是将程征调离了上海,褫夺了程征在中央军第十五师和第三十六师的控制权。
此两师系中央军嫡系,干系重大,程征当然不肯轻易放权。
副官石孟同坐不住了,急道:“华北失陷,日军陈兵北平城外多时,大战一触即发。上面是怎么想的,竟然在此关头将您调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