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是敏锐的,他下了车立即感觉到这不是在兜圈子,他确实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这里的空气不带血腥气,甚至十分清幽宜人,有他许久不曾闻到的木香,只有种了很多树的地方才能闻到这种气味。
出于种种理由,程征不方便出面亲自审讯独轮。
此事关系重大,独轮是个人,也不像份情报一样能由电台传送到重庆或者延安。
秦燕荪发电问上级,如何处理此人,上级指示:就近处理。
处理这个词的意味很丰富,有时候它可以意味着处决。
林念自告奋勇,表示自己可以去审讯。理由很充分,她和独轮有过接触,也是直接被他欺骗差点变成了反//革//命的双面间谍。她要去审讯独轮,不仅是因为要揪出独轮背后的势力,也要给自己个明白。
程征自然是不能同意。
林念的心不硬,可一旦下定决心了,却足够利索干脆,行内话说的“手狠”。她去审问犯人,无疑很合适,但是——
“你的身体才刚好,审讯是一个很折磨体力的工作,他不招,你便不能走。你这样的身体,我绝不放心。”
秦燕荪也不行,她心思很细腻,不如林念那般刚强果断。自从她哥哥秦燕竺牺牲后,她做事总是有些恍惚。独轮是“老革命”了,燕荪压不住他。
虹口是日军的要地,其他同志更不方便接近程公馆,绝不能铤而走险。
想来想去,还是程征自己去。
林念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要在旁边的小房间里旁听,小房间后面直通楼梯,她若是累了便离开。程征应允了。
独轮摘下头套,眼见自己从一个监牢进了另一个监牢。心往下重重一沉,这不是来救他的人。
他首先打量自己的所在。
寻常的审讯室常常安着十数盏刺眼的强白光灯,既是一种威慑,也是一种刑罚,灯光一亮,排风扇页缓缓转起来,眼前一片模糊飞旋的残影,好像能把人的魂魄照出原形。
可此处的灯光昏昏黄黄,只照笼了一小片区域。他在铁栏杆里,面前坐着一个男子。因为没有光,男子背后是漫无边际的幽深黑暗,好像浓郁的夜色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喑哑无声地侵袭进来。
这男子的面容让独轮觉得很是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人没有穿任何标识身份的衣服,只穿了一件黑色长衫,袖口挽上去,露出一截雪白的袖子,没有一点凶煞神情,儒雅俊秀得像是一个误闯进了刑讯室的书生,但是却有种由衷的压迫感。
这男子先开口,声音温和而客气:“你好,王宁副站长。”
独轮注意到眼前的男子作为唯一审讯他的人,身后没有警卫,眼前没有纸笔,甚至没有遮挡的桌子,他便这样随意地坐在那里,全身都袒露在独轮的面前。
作为一个老地下党,独轮也审讯过别人,他在心里暗暗掂量斤两。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这人什么都不懂;要么是他什么都知道了。
很显然,眼前这人绝不是第一种。
不知为什么,独轮察觉到一种无形无声的压力,正是来自于这人的一派闲适的从容与潇洒,这比从前任何一次严刑拷打都令他感到惊惧。
王宁,也就是独轮,终于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他曾虽未亲眼见过他,但在资料上看见过照片。照片是从前的,故第一眼没有认出来。
程征,他是中央军的程征。
夜莺和黄蜂就是在他身边卧底的。
王宁心念转了又转,为什么是程征这样级别的官员亲自来审讯;程征投降了日伪,怎么能够这样不避嫌地轻易传唤一个共//产//党;他安排在程征身边的夜莺和黄蜂,是否有闻讯前来救自己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女主事业狂人,搞起事业来不想谈恋爱。
第17章 独轮的自白
林念坐在小房间里,这个小房间藏在地牢的石阶之下,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可以藏人,很是隐蔽。里面有专业的窥孔,可清晰地看到地牢里的场景。
这地方就是程征书房下的地牢,曾经关押了她三个月。故地重游,百感交集,身份和经历都大不相同了。
如今她坐在铁栅栏之外,程征却还坐在那个当初与她对峙的位置,耳边恍惚响起他从前的话:“勃朗宁M1906,中国此枪不少……”
她和他的命运,在那以后,又一次交叠了。
她听见外间程征说话了:“王副站长,今天请你来,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程征很温和,一口一个副站长。他这么客气地讲话,独轮脸上的神情却变幻莫测,还是不开口。
程征问:“除了中统,你可还有给谁做事么?”
他这句话一出,刚才还一副麻木不仁样子的王宁悚然而惊,他甚至拖着残破的身体强撑着半坐起来:“你怎么知道……”
中统是他的靠山,他的底牌,程征怎么能一开始就掀了他的底牌。
“你的两个狱友记性很好,一出来就找到了那家中药铺。”程征笑了笑,淡淡道:“不过,他们在去之前先来找了我。四物汤,很巧妙的暗语。”
“那两个小瘪三……是你安排的人?”
程征道:“正是。”
“那狱警打我也是你安排的?”
“是。”
王宁的第一反应是眼前男子的狠辣和谋划超过了他的想象,绝对不是现在表面上的这种温文模样。如果在狱中的折磨都是他的授意,那么他不仅精通拷打的技巧,更深谙人性的弱点。怪不得小瘪三一开始对自己冷嘲热讽,后来却对自己越来越好。王宁那时心里还有点感动,最后才信任他们,把秘密告诉他们,没想到自己却被深谙人性缺陷的程征在瓮中捉了个正着。
就连林念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程征早前说已经派人将独轮看住,她只以为他叫人跟住了,却没想到是这个意思。其心思和谋划之深,连自己也看不透。
程征微笑,道:“多亏了你,我才能将中统上海站一网打尽。现在外间的人知道叛徒是你,日本人要杀你,因为你是共//党;中统要杀你,因为你出卖了他们;而中//共要杀你,因为你叛党。”
林念知道,程征在诈他,他今早才刚刚收到消息,并未清剿中统的人。况且现在国共合作,他是三面间谍,怎么可能去与国民党为难。
可是王宁不知道。
他只知程征投伪,又刚刚升任军务处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率人清剿前任主子的爪牙,以图给汪精卫留下好印象,乃是再合适不过的良机。
完了。
王宁如坠冰窟,他现下脑袋里的唯一念头就是,他完了。他往石壁上一仰,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墙上,浑然不觉疼。
他半天不开口,程征就在那里等着,也不恼,也不急,也不催促,气定神闲,恍如春日里赏花走马逗鸟,守株待兔,充满无限耐心。
王宁瘫软着,脑袋里乱成一片。他心知肚明,自己熬不过眼前这人的手段。
半晌,他开口:“程处长,有烟吗?劲儿大点的那种,疼得难受。”
程征扔进一包烟,王宁喉咙里发出带血的嘶嘶笑声:“程处长,我手废了,连火柴都划不起来,劳驾您咧。”
程征笑了笑,他耐性一向不错,于是起身给他打了火。
“嗬,这大重九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王宁深深地吸了好几口,眼睛眯起来,烟瘾把疼痛冲淡了,连话都多了,“程处长,老实说,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吗?”
程征道:“王副站长一出手就是两根金条,这个价钱中统都给不了。你自然不是为了钱。”
王宁无声地笑了,喉管发出嘶哑的沙沙声:“你说的对,我不是为了钱,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我本名叫王世宁,是王世安的弟弟。对,就是你程处长从前很熟的那个大汉奸王世安,我们俩,嗬,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我出生巨富之家,怎么会为了钱出卖自己呢,哈哈。”
独轮看着手上的大重九。
“大重九”是云南烟,为纪念云南响应“辛亥革命”推翻清帝制,实行共和的“重九起义”而创牌,一条的市价要两根金条,堪比黄金。他从前将这烟赏给遛狗的小厮也毫不眨眼。
可现在这么一条烟值的两根金条,也值他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