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笙端着茶壶的手十分平稳,他回过手肘来给自己续上茶,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句句敲打在周海楼的心头。
“可你要请我帮什么忙呢?”
周海楼终于醒悟过来。
云笙叫他一声“小楼”,那他就是云笙的外甥。云笙可以给他安排新生活,可以送他出国,可以为他杠上他父亲……但绝不会为他挽救大厦将倾的周氏。
提出这个要求的人也不会是“小楼”,而是“周海楼”。
他身体里留着一半属于周靖的血,当他做“小楼”时,在云笙眼中,那段血缘关系就几近于无的浅薄;可他如果为周氏而来,那他“周靖儿子”这个身份,就将无与伦比地显著。
云笙会帮外甥的前提,是因为他爱自己的妹妹。
所以他恨周靖,甚至对此不屑掩饰。
云笙是不会主动伸手帮周氏的,他想送周靖下去陪云婉已经很久了。
周海楼说不出话来,周靖憔悴昏沉的病容、华秘书在听说他要来拜访云笙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董事会里那些原本亲切的股东叔叔,如今摆出的笑面虎似的神色……
一张张人脸如同翻页一般在周海楼大脑里闪过,令他的思绪空白一片。
云笙劝周海楼:“喝口水吧,嘴唇都裂了,最近吃了不少苦吧。”说到这里,他又低头笑了一下,“——没事,周氏破产了,舅舅也一样养你。”
“可是,”周海楼下意识道,“周氏不能破产……”
“怎么就不能?”云笙挑眉,“你怕周家倒了,你再当不成自己逍遥浪荡的公子哥?那倒也不必,你有两个舅舅,还有小姨外婆,谁都不会看着你吃糠咽菜。等你回来之后,舅舅不但养你,还要管你呢。”
“……”
周海楼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坚持下去太难了,还是哀求简单;在大大小小的紧急要件里自己保持思考太难了,还是直接询问华秘书简单;在董事会的围攻下支撑住太难了,还是来请求舅家的帮助简单……
年轻人没有经验、不知疾苦、毫无手腕,但总要有几分气性。
要是连点血气也没有,这辈子都成不了什么大事。
周海楼不知道,他如果此时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云笙反而高看他一眼。
然而周海楼没有。
他只是垂着头,用一种自己都听不下去的软弱声调恳求道:“大舅,求求你了……周氏,是我爸一生的心血啊。”
他父亲已经卧病在床,时日不久,开颅手术和化疗严重折损了他的健康,股价大跌一事又平地起风波地削去了他的威望。
失去了大部分权柄和财富的周靖躺在床上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原来他一直以来视为山岳的父亲,竟然也是会倒下的。
从周海楼进到书房里来,云笙一直都不动声色。然而听到这么一句话时,以他的养气功夫,还是不免气笑出声。
要是周海楼不是他外甥,这种屁话云笙听多少句都不皱一下眉头。但既然云婉是他母亲——那他当着云笙的面说这话,合适吗?
云笙眯了眯眼,一字一顿地说:“大家都说,周靖白手起家,是个人物。不过,小楼啊,你父亲的周氏是怎么‘心血’起来的,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
周靖原本在云笙父亲手下打工,后来虏获了云婉的芳心,便带着云婉的嫁妆出来自立门户。
他虽然凭地产发家,但做成的第一笔单子却是粮食转运。当初北粮南调,周靖手里没有流动资金,于是只好先赊欠着。
足足八百万的账目啊,那可是在三十年前。
那大半年里,用来抵着债务的不是什么借条和账目,全都是云家的人情和脸啊。
粮食生意谁不能做,何况是亏欠着账目,等着入账后再还的空手生意?这里面的商机未必没有旁人看到,但只有周靖做成,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是云家的女婿。
周海楼对这件事就算所知不详,但也多少了解一些,听到云笙这么质问,他登时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我、我……”周海楼几次开口,嗓音都半路卡住。最后,他慢慢地蜷缩起了身体,双手无力地抱住了头。
“没办法了,大舅。”周海楼哽咽着说,“除了来找你,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又不能看着周氏垮……您帮帮我吧,就这一次,我发誓,就一次……”
云笙定定地看着眼前头都不肯抬一下的周海楼,半晌之后,他缓缓发话:“可以。”
周海楼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惊喜地叫道:“大舅!”
“可是怎么帮你,什么时候帮,帮忙的报酬是什么,都是我说了才算的。”
云笙和缓地笑了一下:“周公子,我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的事情,我都有耐心慢慢商量。”
第100章 本为兄妹
如果说, 周海楼前来的时候,脸色还只是纠结犹疑,那当他离开的时候,神色就灰败得几近于失魂落魄。
究其原因, 那大概是因为他在进云家之前, 还是云笙的外甥, 离开云家的时候, 却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周氏的公子”。
大厦将倾之际,即使是掌舵人儿子的身份,也没那么值钱。
有时候不但不值钱, 而且还招人恨。
在周海楼临走之前, 云笙示意云飞镜去送送客人。
听到“客人”这个说法后, 周海楼连瞳孔都张大了些许, 他下意识转过头来想要和云笙说些什么, 最终却只化成嘴唇一个无力的翕动。
“大、大舅……”
云笙站在二楼栏杆前, 负手而立。他低下视线, 自上而下地分给周海楼两道眼神:矜持、优雅, 却也带着一种客气的疏离。
周海楼黯然地闭上了嘴。
云飞镜当真送把周海楼送到别墅区的铁门门口。
最开始的一段路,周海楼始终沉默不语, 像是还没有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走了一会儿后, 被夜晚的凉风迎头一吹, 周海楼的状态慢慢恢复了些, 至少有了张口表达的力气。
“不管你信不信,”周海楼语气干涩地说,“即使舅舅不对我提那个要求, 即使爸爸遗嘱里不留遗产给你,我也会分你一半的。”
云飞镜沉吟了片刻, 礼节性地说道:“那,谢谢?”
她这种客套的样子,简直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更噎人。至少周海楼的下半句话都被她深深地塞回了喉咙里,一时卡得不上不下,声也不能哼一下。
过了片刻,周海楼才恼怒地涨红了脸。
“你也不信我是吗?”周海楼颤声问,“你和舅舅一样不相信我?就因为我做错了事?”
说罢,不等云飞镜做出什么回应,周海楼就快速小声地抱怨起来。
即使为了维护他如今稀薄的自尊,某些部分被周海楼快速跳过,但云飞镜依旧从他含糊不清的叙述中,提炼出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笙和周海楼做了一笔生意。
他可以扶植周氏,他可以帮周氏度过危机,他还可以让周海楼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儿皇帝。
不过作为交换,周氏会被分割成三份,云飞镜,云笙以及周海楼各一。
可以想象得到,周靖奋斗半生的商业王国终究是要倒下的,在它即将被拆分得四分五裂之际。
“你要拿走,我能有什么意见?”周海楼悲愤地看着云飞镜,“我本来就打算给你!我一定会给你!可是,可是舅舅为什么这么防备我?”
“你对他提出了不当的要求。”云飞镜简短地回答道。
至于剩下更多的、她一瞬间明白过来的事情,云飞镜并不打算和周海楼说。
——周海楼说,他原本就打算把东西分给云飞镜一半的。
——巧了,云笙大概的打算,也应该是替周氏救市,然后把周氏的股权、公司财产以及其他的东西给周海楼和云飞镜平分。
那天他问云飞镜,给她一半的周氏作为练手怎么样,他没说会给云飞镜全部。
至于剩下的二分之一,自然是要留给周海楼。
——原本是要留给周海楼的。
周海楼喃喃道:“请求亲人的帮助,也算是不当的要求吗?”
“即使是请求亲爹的帮助,有些时候也会提出不当的要求呢。”云飞镜冷淡地说。
“……”
周海楼险些被这话怼了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