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咳了一声,解释道:“这首《十面埋伏》,共分十三段,是记淮阴侯于垓下大破楚军,故此别名《淮阴平楚》。我没有记错。”她对淮阴侯颇为推崇,因此更喜欢用淮阴平楚这名字。
李长庚:“娘子,您……不再想想么?”
许如是再想,那曲子它也变不了名字。“还请李君赐教?”
李长庚不敢直视她,目光注视了某个地方,飘忽不定:“三年前定国公大破贼寇之后,命人作此曲庆祝,圣人亲自赐名——《定国曲》。”
许如是脸上火辣辣的,简直臊得慌。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班门弄斧,闹了笑话。”
“娘子并没有说错。”
许如是僵硬地扭过脖颈,朝李长庚目视之处望去,只见透过窗牖,淡淡的光辉洒在高大的身躯上,他依旧身着一件紫色织锦圆领袍,侧脸冷峻,鼻梁挺拔。
齐行简站立在楼梯前,一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辉,一半脸隐没在阴翳。
他的神色平静得可怕。
许如是脸色一白,呼吸为之一滞。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什么时候来的?
听了多少?
她该没有说错什么话罢?
“此曲初谱之时,名为《淮阴平楚》,因新名为圣人所赐,旧名早已隐去。如今早已经无人知晓了。”
气氛为之一凝。
谁也不敢率先说话,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许如是垂着眉目,恨不能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齐行简目光锐利得似要把人看穿一般,语气阴沉而隐忍,波涛汹涌的情绪藏在平平淡淡的问话底下。
“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第9章 那年七夕
李长庚、陈妈妈都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问话了。
许如是却沉默片刻,环顾四周,她道:“齐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行简不说话。
周遭的嘈杂里,倒酒声竟格外清晰,在他沉默如山的威严之中,滴滴答答地作响,像是漏刻放慢了脚步。
许如是不知道他究竟怀疑到哪一步了。但她知道,顺着齐行简的步骤来,言多必失,她必须掌握主动权。
冷静。
她要好好想一想……究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随我来。”低沉的嗓音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许如是抬头的时候,齐行简已经转过身去。
淡金色的阳光撒在他的背影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许如是心中,忽然生出些酸胀。他如今功成名就,也没有再娶。他自小缺了父母的关爱,其实骨子里却渴望别人的关怀。
许如是到了楼上,扫视便见到食案上的摆着的冷酒。大周的酒过滤、密封都不如后世,置于窖中便容易滋生腌臜东西,总要热一热才好。
“齐公,冷酒伤胃,春寒料峭的这……”
“现在可以说了么?”齐行简面无表情地打断,定定地看着她。
小娘子因为他粗暴的打断,讪讪地“嗯”了声,却没有立即回答。
许如是还没编圆谎话,又不想节奏被齐行简带着走,想了想,拉长了调子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隐秘事,这长安之中,旧名也未必无人知晓。”
“那么你告诉我,一月多前,你还因为受了贼人惊吓记忆全失,却独独记得,金钗上有个寄字。而如今,律法条文记得一清二楚也就罢了,娘子大可自称天资聪颖,旁人都不知此曲旧名,而你?!”
齐行简顿了顿,他冷笑了一声,英俊的脸上却有种迫人的冷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军的缘故,原本他仪态并不怎么好,如今腰杆却挺得笔直,他本就高大,阴影几乎把许如是笼罩进去了。
“竟知道。”
齐行简不提,许如是都差点忘了,她是个失忆的人。
许如是面色一变,立时冷冷道:“齐公这话,是以为菩提心在哄骗于你么?”
一声轻微的叹息后,齐行简说的话几乎可以算是低声下气了:“臣并无此意。臣与拙荆少年夫妻,对她的事,总是格外关切一些。臣性子不好,若有得罪,还请县主宽宏。但如事关拙荆,希望县主,不要有丝毫地隐瞒。臣只想问一句,这事与拙荆有没有关联。”
齐行简在说起拙荆的时候,他脸上连风霜摧残出的细纹,仿佛都生动柔和起来,冷峻的霜雪化去了。
他说的话不尖锐,不硬气,许如是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她甚至想,其实,未必不可以跟齐行简坦诚身份呀。毕竟齐行简那么喜欢她。
许如是动摇了。
楚王府这条船不稳。
既有宋贵妃三皇子一党夺嫡的威胁,又有身份的隐患。若菩提心生母陈氏回归王府,母女连心,会不会认出她不是真的菩提心?
齐行简就不一样了,战功赫赫,地位稳固,谁当了皇帝都是要拉拢他的。
可是齐行简能接受,她重生在别人身上么?
许如是叫来了一个红泥小火炉,把酒煮在了里边,答道:“有……”
齐行简精神一震。
“……又如何?”许如是瞧了他一眼,带了几分审视,“斯人不在,若我说是她教我,齐公难道还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吗?”
齐行简的手死死的攥在几案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心存这样荒谬的幻想。
他沉声道:“若是此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齐某必不敢信。少不得还要斥一句,荒诞绝伦。但若真事关娘子,县主但说,齐某愿听。”
“此事,可是跟那位习桶有什么干系?”
习桶
许如是一怔。
习桶、习桶、系统……
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系统!他怎么会知道,他还知道什么他难道连她是来攻略他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切都是假的,她对他好都是骗他的。
他从小缺爱,唯一一次喜欢一个人又是这样的。
看他这么“怀念”她,难道……难道是因爱生恨,将“萧寄春”恨之入骨了
许如是打量着齐行简,只见他面色沉凝,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心乱如麻,更是烦躁得很。
许如是沉默片刻,直起身子,道:“既然如此,我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你可还记得,那年七夕,织女娘娘座下,我乞巧拜月,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许如是仰头粲然一笑,“齐郎,你说三愿什么?”
齐行简愣在原地,一时眼睛竟微微有些酸涩。
阿萧……
阿萧?!
他整个人如坠梦中,嗓音干涩无比,却出奇地温柔:“三愿如同梁上燕,与君岁岁长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许如是:掉马,不存在的。
第10章 实不相瞒
“实不相瞒,”许如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食案推到一边,“齐郎,我正是你亡妻,萧寄娘的转世。”
齐行简愣了愣。他让许如是如实所说,却没料到,她竟然说出了如此荒诞不经之言。他看许如是故作深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斥责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的,竟咽了下去。
她是个随性惯了的人,她若真活着,能做出如此举动其实也不足为奇。这小娘子身上,其实颇有她的几分影子。
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冀。
许如是膝行而前,朝齐行简怀中扑去,齐行简下意识后退,小娘子双手扑空,脑门直冲地板,“嘭——”
磕得一声闷响。
许如是目眩眼花,疼得龇牙。她仰头,涕泗横流,毫无美感地哽咽道:“齐郎,你的寄娘回来啦!”
“……”
“你叫我什么?”齐行简忽然想笑。
“齐、齐郎啊。”许如是怯怯道。
萧寄娘、齐郎。
呵。
她从来没用过这些称谓。她高兴时,便笑眯眯地叫一声齐繁之、繁之兄,不高兴时,齐行简、姓齐的随口胡叫。
可笑他齐行简聪明一世,竟信了她拙劣的鬼话。竟信了萧寄春……能死而复生、失而复得。
齐行简面上的肌肉抽动,牙关“咯咯”颤抖,从嗓子里挤出一线沙哑笑声。
起先是很低微的,渐渐地,他再压抑不住,纵声大笑,震得酒瓮低低轰鸣。
他笑得癫狂,许如是有些害怕。
但事到如今,她故意露的破绽显然使得齐行简明白,她“不可能”是萧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