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傻子!
赵寂冻得手指微颤,身子甚至也有些想要发抖,然而她一向注重仪态,无论是在哪里,都是严肃端正的,这时就强撑着,装作并没有多少不适的模样,心中却后悔着先前拒绝婢女给她添一件披风的举动。
卫初宴对此毫无所觉,她说到兴起,还跑去拿了一本书翻开给赵寂看,赵寂端坐在客位上,看着她那怡然自乐的模样,心中却涌上一股恨其不争的不快。
卫初宴说笨是很笨的,但也并不是那种愚笨,相反的,这人对一些事情看的都很清楚。赵寂相信卫初宴明白她的身份尊贵不凡,她们二人又已有了不错的交情,那么,既然卫初宴的处境如此艰难,为何不去找她帮忙呢?须知,她只需要动嘴吩咐一声,莫说区区一间温暖的房屋,即便是黄金美玉,也会一车车地运来。
可是傻子不开口,她纵有千般本事,也做不出主动送宅子又送东西的事情来。为帝王者,最是要赏罚分明,如今卫初宴并没有什么功勋,她纵然想帮忙,却也不能太过分。
能否从私库中拨一些来呢?赵寂心中正思量着,恰逢卫初宴将那书页页递到了她的面前,这一下却挨得太近了,一旁的护卫立时紧张地朝着赵寂移动了两步,赵寂使了个眼色,他们才默默退了回去。
卫初宴对此毫无所觉,她献宝似的指着一行字道:“你看,这上面说,农事其实最是看重天时,若是天公不作美,那么良田也能变作焦土,而若是天公作美,仅仅是一场绵绵的春雨,或是一场压青松的大雪,都能教农人有个好收成。”
赵寂本来有些心烦,见卫初宴真诚与她讨论,一时也不愿拂了她的热情,然而帝王冷淡惯了,一张口,又是有些刺人的话:“这话不假,且农事关乎国本,看看本也无妨。然你目光既然在朝堂,便该学学那些官员,多多钻研法、礼、兵、盐铁等事,而不应拘泥于农桑小事。须知,农事虽重要,主管农事的官员却远远算不上天子近臣,钱、兵,能占据这两样的人才会拥有帝王的器重,你既一心入仕,想来也不愿做那默默无闻的小官,那么,对于农事,只是看看便好,否则只会平白消磨掉你的精力。”
卫初宴被当头一瓢冷水浇下,脸上笑容不自觉地淡下去了,她有些无措地捏着那书本,看着这个比她还小上两三岁、却仿佛比她对朝廷有更深刻的认识的少女,先前在市井中锻炼而来的口才似乎都离她远去了,她一时坠入了沉默。
这间屋子不大,为了使得屋中明亮,窗户是打开的,门也大开着,外边是一个院子,院中堆满了积雪。看得出来,主要的道路是被仔细打扫过的,露出几方青石来,先前赵寂便是率人自这条路走过的,留下了几串杂乱的脚印。如今虽是寒冬,天上却总有些寻食的鸟儿,偶有几只落在外边的院墙上,乱七八糟的啄几下,叽叽喳喳地叫,反而衬的屋中更安静了。
赵寂一时有些难以忍耐这种安静,也许令她难耐的不是这里的安静,而是卫初宴无措的、像是初生小鹿一般的眼眸。她拧了拧眉,沉默片刻,见女人仍旧有些难堪地立在那里,纤细手指将竹简捏的很紧,指尖因此泛了青白,然而手背又是通红的,大约是冻伤了,女人却毫无所觉,只是在眼眸中透露出一股未被世俗沾染的清澈来。
太干净了。
有时候赵寂很讨厌这种干净,这总令她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是令人不快的,她将它们封存在记忆中,很久没有去触碰了,卫初宴的出现却让那些东西无所遁形。赵寂不喜欢,却又舍不得这种干净,这种干净仿佛在提醒她,世界上还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的。
赵寂小时候遭过大难,那时她差点死在灾民手里、也差点被当做两脚羊吃掉,因此其实很难对旁人生出什么好感来,然而当卫初宴将那些故事与她娓娓道来,她也还是会对故事里的人生出一些喜欢和期待来。
从故事到真实,有些变化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然而一直随侍在她身旁的高沐恩却看的清楚。陛下变了,与卫初宴接触的这些日子里,陛下身上的戾气消散了许多,从前,太后担心陛下会成为一名不体恤子民、甚至以苛刻子民为乐的暴君,因此迟迟不肯放权,然而近日以来,高沐恩却觉得太后的担忧已是多余。
这种变化是卫初宴所带来的,高沐恩因此更高看了卫初宴一些。
然而虽然清楚卫初宴是个重要人物,高沐恩却也没想到日后这位大人会成为陛下的宠臣,或者说,是幸臣。
被君王暗地里临幸的臣子,从古至今,寥寥无几,而卫初宴便是其中一个,而卫初宴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虽然是陛下幸的她,吃亏的,恐怕还是陛下。
可那又如何呢,陛下甘之如饴呀。
第5章 糖糕
“有火吗?”
赵寂盯着卫初宴看了一会儿,忽然别开头去,望着院中的积雪问了一句。卫初宴于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屋内,这时才想起来火的问题,呐呐地道:“有……有的。我去端。”
她放下书,几步跨出去,很快便消失在门外。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人的视野是很广阔的,大片大片的白色自眼前一直蔓延到天边,显出一种冬日的壮阔来。卫初宴出得门去,便不觉压抑了,只是仍有些懊恼。炭盆很快找到了,里边有炭,只是无火,卫初宴呼出一口白雾,又绕到厨房里找火星去了。
蹲在灶旁,将灰烬下下掩埋的火星放进炭盆,盖在木炭上。为了不让赵寂久等,卫初宴时不时地扇一扇风,只见那红色果真很快便向下方蔓延开了。过了一会儿,脑子灵光一闪,卫初宴忽而停下了扇风的手,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主屋的方向。
方才,赵姑娘是在为她解围么?
大约是的吧,真是不容易,那位赵姑娘一看便不是长于此道的人,因此才会下意识地偏开头吧?她是觉得别扭了吗?
卫初宴细细回忆了一番,而后想起来,自己走出门时,好似看到了那姑娘微红的耳垂。她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懊恼的情绪就淡了,随之而来的则是对赵寂所说的那段话的反思。
赵姑娘说的对,然而她也不是只揪着那几本说农事的书看的呀。卫初宴想起自己屋中那几箱书,又想起自己就着日光苦读的那些日子,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委屈来。
她其实……也并没有玩物丧志呀。
于是小厨房中又有了几声轻叹。
“抱歉啊,我先前没注意。你大约是不习惯这样的寒冷的吧?”将情绪收起来,卫初宴将炭盆放到赵寂跟前,见女孩儿立时伸出手来在盆上晃了晃,显是冷的很了,卫初宴一时又怀疑起刚才自己是否自作多情了。
大约不是解围吧?这姑娘就是觉得冷吧?
若是赵寂知道卫初宴心中所想,大约会气的打她一顿。赵寂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纡尊降贵地迁就人,这人却像个木头一般,连是好是坏都看不明白的。
矜持地烤了一会儿火,期间,有赵寂的婢女战战兢兢地捧了手炉来,赵寂接过去,也没说什么,这令婢女生出一股逃过一劫的狂喜,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卫初宴扫了婢女一眼,看出她的害怕,悄悄打量了赵寂一番,赵寂冷着脸任她看,对那奴婢的心思也一清二楚,这是被她说的那句“有火吗”吓的。在宫中,从来不要不能好好伺候主子的奴才,这人怕回去受罚,然而赵寂却觉得,是她自己不要披风的,也是她先前嫌手炉太累赘而不让带的,又如何能怪罪到这些奴婢身上呢?
她是没想那样做的,可旁人自己要胡思乱想、担惊受怕,难道她还能当着卫初宴的面,说一句“孤赦你们无罪”吗?
赵寂心下顿烦,眉头也蹙起来了,浑身都冒着寒气,挺吓人的。她正要生气地回宫时,却听旁边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方才,谢谢赵姑娘指教。”
她往旁边看去,见女人已经褪去了先前的羞窘,高挑的身子立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同她做了个揖,赵寂受过太多人的礼,却没有一次,是卫初宴向她行礼时这样,让她浑身不舒服的。
她敷衍地摆摆手,冷着脸道:“没见过被骂了还高兴的。坐下,这次过来,你还未与我说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