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灯的太阳穴“嗡”地一声低鸣。
就是这一刹那间的愣神,她已经错过了打开马灯,把液体倒在陈老板身上的最佳良机。
她在地面上翻滚着躲避陈老板癫狂的乱刺,对上他依旧浑浊的双目,终于确认这家伙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陈老板的脑袋再度被人从后边崩开了花。
江绪又接连给了他好几枪,才冲过来把她从这个似人非人的怪物身下拖出来:“没事吧?”
陈灯摇摇头,喊了声“都躲开!”,才转身揭开马灯,连同里边的液体,一起朝着陈老板泼过去。
巨大的幽蓝色火焰里,陈老板发出凄厉的惨叫,隐隐约约可见一个膨大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死魂从他的躯壳里脱落出来,在火里疯狂地挣扎着。
那个巨型死魂似乎有无数张脸,急速地变换交替着,一会儿是垂暮的老人,一会儿又是总角小儿,一会儿男,一会儿又女。
陈灯看着这画面,隐隐约约想起了书上曾经提到过一个传说,死魂能食魂而壮己身。
她没有想过,这样的传说居然是真的,陈老板早就死了,固守在他躯壳里的,与其说是他本人,不如说是吞噬了无数魂魄的怪物。
良久以后,那蓝色的火焰终于烧得干干净净了,地面上只留下一副已经散发着恶臭腐烂味的躯壳。
江绪上前去仔细查看一番后,拉着陈灯跟其他人道别:“你们直接去南淀戏院等我们吧,两日后的寿宴上汇合。”
陈老板虽然死了,寿宴却还是要继续举办的,据吴临和陈蕴之所说,陈老板似乎在寿宴上邀请了一个重要人物。
江绪几乎当机立断,让他们把陈老板的死先瞒着,一切如常地布置下去,看看那天到底有怎样的变故。
混乱中,谁都没有发现,在众人离开后,一缕黑色的幽影缓缓从陈老板的躯壳中升起,迅速地没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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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坐上了装载难民进地下城的车厢,把死皮赖脸要跟着的小人偶都彻底赶了下去,江绪才神色凝重地望向陈灯。
“阿灯,你的记忆里,有没有个叫‘蓟花巷’的地方?”
已经连续四天没合眼的陈灯猛地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江绪暗骂自己糊涂了。
他早就应该反应过来的,为什么当初高祖母会要求他找到那个奇怪的地址去还灯,为什么陈灯明明是这个游戏系统里的人物,两人却在现实世界里相遇了,又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地进入游戏中……一定是那座灯铺本身就有古怪的缘由。
他想起自己进入游戏时,耳边响起的那些机械音,又想起前些天在地下城里看见的那座巨大的机器,心脏沉了沉。
然而江绪的脸上,却是没有显露半分的焦躁。
他动作轻柔地抱起陈灯,让她能舒服地平躺在自己的腿上,才缓缓开口:“蓟花巷865号,是一座灯铺吗?”
“不是,”陈灯仰起头,目光沉郁地与他对视,“是一座裁缝铺。”
江绪抚平她紧蹙的眉头:“裁缝铺?”
陈灯垂下眼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啊,裁缝铺。”
“不过早就烧成一抔灰烬了,现在啊,大概已经只剩下平地了吧。”
第75章 枯井
陈灯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彻底出了地下城了,老旧的火车悠悠地冲进明媚的阳光里,在寂静的山谷中“嘎吱嘎吱”地往前艰难攀爬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报废。
因为这条轨道是陈老板秘密开建出来,专门运送难民和死魂的,此刻的车厢里就只有陈灯和江绪两个人。
陈灯惬意地眯了眯眼,刚要从江绪腿上爬起来,就发现他架着一副金属眼镜,正伏在案几上严肃地翻阅着什么,却也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陈灯的后背,丝毫没有察觉手下被安抚的小姑娘已经醒了。
他看得认真,俊朗的眉头微颦,鬓角的几缕卷发散落下来,挡住了视线却不自知,透进来的阳光,便在他那垂落的发梢上无声雀跃着。
她突然心猿意马了起来,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多年前在港头从洋商人手里截到的一幅油画,画上的男子只着了褴褛衣衫,却双目平和慈悲恍若神明。明明身处混沌脚踩污血,却叫人无端笃信他会从没有路的地方开辟出路来。
鬼使神差的,陈灯觉得自己手痒了。
江绪正看皱着眉仔细对照着自己从现实世界里带过来的地图与游戏中的“鹭城地图”,就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拽着了额角的碎发。
他没忍住“嘶”地吃痛。
“弄痛你了吗?”陈灯快速地收回手,无辜地冲他眨眼,“我没用多大力气啊……”
江绪的表情有几分僵硬,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不是,是腿麻了。”
“那我帮你揉揉?”
男人的耳垂悄然无声地染上绯红,他瞪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话注意点……”
话音未落,看着陈灯眼底的狡黠,他猛地回过味来,心跳都急促了几分,迟疑地开口:“阿灯,你恢复记忆了?”
陈灯摇了摇头:“没有,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她勾了勾唇,笑眯眯地仰着头看他:“我记得,你以前都叫我祖宗来着?”
江绪装作没听见。
他拿出手下的鹭城地图,圈出一个大概的位置递给陈灯:“你说的蓟花巷,是不是在这个位置?”
陈灯怔愣了一下,盯着那个地方好半晌,下意识地点头,却又摇头。
“我小时候住的蓟花巷在苏城那边,并不在鹭城,但是……”
但是江绪说的这个地方,她却莫名觉得有印象。
火车很快就走到头,后边的路就要他们自己走了。
被陈灯救下的黑袍人从车头的驾驶厢里跳出来,默不作声地凝望着那一男一女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崇山峻岭里,才在心底默念了一声珍重,驾驶着空无一人的火车,重新返回地下城。
离南淀戏院内的寿宴开始,还有两天半,两个人决定先去江绪圈出来的那个地方看看,鹭城就这么大,只要蓟花巷865号是真的存在的,他们总能把它翻出来。
然而两个人都万万没想到,那块地界,别说什么巷子了,连一点人烟都没有——那是一片靠着海,寸草不生的滩涂。
“你们找什么啊?走错地方了吧?”有赶海回来路过的渔民抱着胳膊,看着他们大声囔囔着。
江绪没有搭理他,转身紧紧地望向陈灯:“今年是哪一年?”
陈灯不明所以地随口答道:“民国十三年啊。”
江绪还记得铭牌上的那行小字——“蓟花巷865号,始建于1911年。”
他快步跑过去,拦住那个收网的老渔民,一字一顿地开口:“1911年,也就是十一年前,这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十一年前?这谁还记得……”渔民一边弓着腰收网,一边随口道,突然,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啊!十一年前!”
“当时有个洋商人口出狂言,说是要把这附近的滩涂填了,造什么……什么海景街来着?”他说到兴奋的地方,扔了破破烂烂的渔网,叉着腰站起来,“反正据说当时连图纸都画好了,结果却出了一桩怪事,那个洋人却突然暴毙了,他请来的设计师和工匠,全都染了时疫,结果就不了了之了,村民都说,这是神明在保佑我们这些渔民呢!”
江绪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这地方,有什么别名吗?”
渔民脱口而出:“蓟花湾啊!你看海里那块凸出来的岩石,像不像一朵蓟花?”
话音刚落,得意洋洋的渔民就彻底惊呆了。
那古怪的男人丢下一句“谢谢阿伯”,转身拔腿就跑,远远地冲过去抱住了那个小姑娘,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就见这一男一女跟疯了似的,居然手拉着手冲进了汹涌的海里。
“要涨潮了!你们别下海啊!”他急急地吼了一嗓子,却见这两个人跑着跑着,一个巨浪迎面掀起,他们瞬间消失在了茫茫的海面上。
他揉了揉眼睛:“坏了坏了,这是拐了人家小姑娘要殉情啊?”
打渔的老伯不知道,就在那个浊浪打过来的一瞬间,陈灯和江绪所站的位置突然斗转星移,两人被浓重的雾气包裹着,而他们面前,是一条幽深不见底的巷子,巷口种满了葱茏繁密的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