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段青惊讶的发现自己对面站着的居然是陈微尘,“你一直跟在唐王殿下左右,到底发生了什么?”
“殿下并没有直接回京。”陈微尘先撤了剑,皱着眉头回忆起来。
事情处理完毕,罗笙将事情理顺整理成章派人递去了京中,而后却是交给了陈微尘另一件事。
“何问天的尸身在北郊乱葬岗,向阳山上逃离的人极有可能会去祭拜,你且去会一会他们,若是乱匪就地处决无,若是遇到了海林,就将她带到寒松禅寺。”
“人手,人手你直接在亲卫队里挑好了。”
“但是殿下,亲卫队都是圣上为殿下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若是带走了……”
“皇兄又从京城加派了十人,我的安全你不必担忧。”罗笙换了件常服,本就是身形瘦削,穿着深褐的连衣更像是一株枯瘦的梅枝,自是姿艳色绝却总给人以萧瑟之感。
这个人也老了。
陈微尘心中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
他初次见到唐王时对方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对前来刺杀的武林高手沉着冷静,面容带笑邀他入座。
彼时的刺客绷紧身体手执长剑形如猎豹,随时都能扑上去咬死文弱的亲王,而传说中长于深宫受尽恩宠不知人世寒凉的亲王殿下则端坐在案,伸出白净的手将方才丫鬟打翻的茶壶扶住,挥挥手命他们退下。
那只手将茶壶扶正,自斟一杯后又给翻过一只茶杯注满,纤细的水柱散发着袅袅热气,缓缓灌入茶杯,最后激出一滴晶莹的水滴跳出水面在空中跳跃着再重归于杯盏,唐王将那个注满水的茶杯递向了他,水过杯沿一分,却被他稳稳捏在手中,水面涟漪层层却没有溢出分毫。
这个人的手很稳。
指腹与手掌皆有薄茧,是长期练剑所留。
看到这些顿时机警起来,这人看似浑身都是破绽,却又从容自若,是早有准备还是,根本就不是那个唐王?
“请用。”
茶杯放下,唐王抬起眼睛与他对视。
那是比三尺长剑更锋利的神采,高高的眉骨上仰着乌黑而俊秀的眉,眼角内含眼梢飞扬,黑白分明的眼睛之中倒映着他的身形,仿佛只一眼便将他扎了个通透。
“你也下去吧,让我和他说几句话。”意外的是那样凌厉的眼睛柔和了下来,和带着笑意十分轻柔的声音一样,带着几分笑意和宽和,对刚刚被他刺中的侍卫说这话。
那侍卫一手捂着冒血的肩膀,几乎废掉的右手还死死抓着剑,决死一战的眼神和强撑而起的身躯都在昭示着这人准备拼死一战,听到唐王的命令后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张开嘴蠕动着嘴唇甚至发不出声音。
一时间两人僵持起来,陈微尘需要同时戒备眼前深藏不露的唐王还有警惕身后决死一战的侍卫。
“师兄,去把伤口包扎一下。”唐王再次开口,嗓音更加轻柔,脸上带着几分疼惜与安抚的表情,这时候陈微尘才注意到这人非常年轻。
虽是偏窄长的脸型,却有着非常圆润的脸颊,那是青少年独有的,饱满生命力的象征,只有刚刚步入成年的人还能有这样略显圆润而不累赘的脸颊,丰润的红唇更是显得这人气色很好。
这样的人脸上露出来担忧的神色甚至会让身边的人跟着忧愁,就像大人会关心孩子那样简单的共情。
“是。”果然,他听到侍卫有些不甘的回应,而后捂着自己的肩膀向旁退了两步,却并没有像唐王说的那样退下去包扎伤口。
唐王伸出细得有些过分的手腕,端着自己的茶杯,慢慢饮下一口继续说道,“请坐吧,总还有说两句话的时间。”
因为笑容而眯成半月形的眼睛十分漂亮也十分渗人。
“像你这样的高手不应该畏惧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唐王另一只手也摆在桌上,而今向他摊开来,白净的手掌上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贵族喜欢的首饰也没有带。
右手握着刚刚喝了一口的茶杯,左手空空如也。
“至少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杀我。”见他不为所动,这个气定神闲的王爷也不再啰嗦,开门见山地问了起来。
“搜刮民脂民膏,为一块玉石灭人满门,你还问为什么?”陈微尘挑着眉将这句话吐了出来,长剑已先他开口刺向亲王的心口,然而电闪雷驰间,亲王殿下偏了偏身体,长剑没入肩头。
“唐王府一切用度皆由圣上赏赐和内务拨给,我从未去过封地也极少离京,如何谈得上搜刮民脂民膏,至于玉石,你也可以看出我并非爱好金玉之人,纵是兴起,只要我开口,自会有无数人等着进献……”青年说到这里忽然间顿住,眼睛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
这种显然分神的时刻正是刺杀的最佳时机,然而陈微尘却在等待青年的后话。
“一块玉石而灭满门,你说的是江门血案。”唐王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到,全然不顾因为动作柔软肩头漫出鲜血,冒出的鲜血滋在长剑的刃上晕染开来,在浅色的衣裳上开作触目惊心的红。
“我且问你,唾手可得何必大费周章?”
长剑颤抖着终于离开唐王的身体,他向后退了两步,感觉浑身发冷,腿脚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几乎握不住自己的长剑。
陈微尘明白他在说什么,如唐王这般地位,只要他想要,不管是圣上赏赐还是官员讨好、巴结,只要他露出些许意愿自会有人为他某得那块石头。
根本用不着灭人满门。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重重围困,围墙上的□□手已是拉开了弓弦,这座院子从里到外已是被人围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
“此事我的确有所听闻,也着实在意,只不过依着我的身份不好直接过问。”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对方用十分平缓的语调说道,“正好,就交给你去调查。”
唐王站了起来,这时候陈微尘才注意到这个手腕细得过分的人,个头也比他矮上一截,可以说是相当单薄的体型,只是站得笔直,松柏之姿迎立于此,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后来,唐王表示已经呈秉至御前,许他彻查此案。
那时锋利的眉眼,淡然自若的神态,是长久以来陈微尘对唐王的印象。
第66章
唐王是个果断的人,换句话说也是个无情的人。
不管是自幼服侍他的乳母,还是陪伴多年的师兄陆离,亦或者明堂之上的血脉至亲,唐王对他们都没有丝毫的感情用事,他是一个堪称表率的臣子,主人,唯独不是个可亲近的人,如果偶尔软下嗓子带着几分心疼喜爱,那后面必将是有所求。
但是没什么不好,至少有这样的亲王对朝堂对天下都是件幸事,不会因为偏爱谁而失了尺度,不会因为喜好什么而挥霍。
只在遇到那个少女之后,陈微尘惊觉这个人也是有心的,也会有怒不可遏做出威胁无辜女子的举动,也会有佝偻腰背黯然啼哭的时刻,他的情绪在失控的,他开始贪恋女子的温柔乡,他已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去盯着那个女孩看,他已经……
唐王殿下开始力有不逮,在收尾时出现疲惫之色。
陈微尘终于看见他脸上有了很重的法令纹,颧骨开始凸出,脸变成了更为锋利的长方形,曾经的圆润与饱满随着时间从这个人身上褪去,眼窝会在通宵之后变为深色,而后赘出浮肿的眼袋。
那个总是云淡风气眼神清明似乎精力无限的唐王已经悄然消失,取而代之是一个会为了女人失措的普通人,是一个贪婪又懦弱的普通人,是一个老了,会疲惫会孤单的普通人。
他老了。
好在他的脑袋依然清醒,有条不紊地发布指令——这多少让陈微尘心里松了一口气。
也许只要回到京城,只要时间慢慢过去,他总会忘掉段小楼,或许会有其他年轻美丽的女孩取代那个吵吵嚷嚷小姑娘的位置,让罗笙再度变回那个唐王。
可是,世界上像段小楼这般伶俐又乖巧的女孩真的还有么,真的有不会也像段小楼一样拼命拍着翅膀飞走么?
陈微尘强迫自己压下不安来,潜伏于荒草杂木的乱葬岗之中,等着向阳山的流匪前来。
海林见到他的时候一点都不紧张,手上还捧着何问天的脑袋。
“至少,让我为他收敛尸身。”女子平静的说着,仿佛被剑指着的人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