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晞对于这几个字一点都不陌生,无数粉丝在网络上,或者在现实里对他说过,几乎都是狂热的。
这一次,不太一样,并不狂热,话音和节奏好像是在说“你看,天边有片云,河边芦苇长高了,晨露滴在野百合上,鸽子一抖翅膀飞了起来”,或者“有孩子放起了风筝,候鸟南回,万物复苏,草地上长出了一波新绿”。
霍临晞听着,像诗,像歌,也像耳朵里钻入了一小波电流,然后钻到他心底里,从心底又游走在每一寸皮肤。
他原本觉得吕文维如果有一天对他说这几个字,他可能会蹦起三尺高来,不过事到临头却没有,他甚至没有心跳加速,只是手心透出一点汗来,感觉自己有点不知所措。
“你……”霍临晞仰了下头,对着几颗又高又直的棕榈叶子,“你说什么?”
吕文维在那头笑了一下,然后以出镜报新闻的语速节奏和音调说,“我说,现在天气很好,有一点凉风,……有人主动出来……给人感觉很有希望。”
霍临晞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依然耐心地等她把前面那段说完了。
吕文维戛然而止。霍临晞等了等,低声道,“还有四个字”。
“我……”吕文维拉长了一点声调,然后耍赖装失忆,“不记得了……”
霍临晞捏着眉心无奈地说,“你是知名大记者啊,还带这样的?”
“你朋友等你呢,不和你聊了。”吕文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吐舌,四平八稳地说,“别让人家干等,毕竟女孩子”。
霍临晞从她那个平稳的语调很难判断出她是说真的还是有点吃醋,转头看了一眼,然后对她说,“那你写完告诉我,我再给你打过去”。
吕文维说,“不用啦。你难得陪朋友,陪父母。别心不在焉的,我又跑不了”。
她这最后一句话让霍临晞非常受用,相当愉悦地闭眼回味了下这里面的意思,顿时觉得连热带沿海地区湿滞的空气也爽快多了。
“挂了哈……”吕文维好像知道他在干嘛,在电话另一头笑,以很轻的声音说,“傻子”。
霍临晞打完这个电话转身时,两位高挑的富家美女已经从最新的接发技术聊到了今年的高定有哪些值得买,正在比对新做的美甲颜色如何。
“呀,临晞,你的宇宙长途终于打完了……”关宜从和郑悦容的聊天里抽出来看他,习惯性地拨着额前一缕弯曲的长刘海,“真是为爱痴狂啊……”
“我们除夕那天打赌,赌你这个女朋友能撑多久?”郑悦容插话,“我赌,超不过半年”。
这位大小姐说话从来如此,一点不顾对方感受,霍临晞毫不意外,只是冷淡地一撩眼皮,“哦。赌注不大吧”。
郑悦容:“我下了一个鳄鱼皮限量款。关宜下了一支百达翡丽星空。她比我还狠,赌你三个月就散。”
霍临晞看了眼几米开外的关宜,说,“有意思吗?”
关宜为人比郑悦容圆滑多了,不由有些尴尬,朝他走近了几步,“我们那天喝多了说着玩的,别生气”。
霍临晞一低头,笑了,“我没生气啊……怕嫂子和你损失大而已,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他终于改口,郑悦容被取悦了,上前一手拢着关宜,一手拍了下他的肩,把他和关宜又拉近了一点,“不说这个,楼下好多熟人,开了赌局,霍少和我们去玩玩”。
霍临晞让开半步,“抱歉,我很累。如果你有留意,我最近工作很重。我需要回房间睡一觉,晚上再见”。
霍临晞不等她俩阻拦,已经迈开长腿走了开去。
“哎?”
郑悦容还想把他往回叫,关宜拉住了,低声道,“算了。让他休息会儿。他折腾一个什么真人秀,简直是玩自己,我看他最近是有点疯”。
郑悦容蹙起眉:“什么真人秀?”
关宜道,“体验送外卖的……”
郑悦容:“……那种什么和人交换人生的?”
关宜一笑,“差不多吧。”
“哟,我这弟弟这游戏人生的方式真够清奇的……”郑悦容还没嫁,称呼上已经相当亲热,关宜搭着她的肩,笑道,“你这颗恨嫁的心啊……”
郑悦容拉着她走去坐电梯:“你不想嫁?总不能一辈子靠爹吧”。
关宜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会儿,道,“我情况和你不一样,我公司里一堆烂事儿呢,没这个心思想恋爱结婚的事儿”。
霍临晞在他占了三分之一楼层的套房里,并没有真的睡个昏天黑地。他洗了个澡,裹上浴袍靠在床背上,把剧本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开始看。
其间,莫少蓝给他发了个信息,和他说最早几天的素材粗减了一个版本,视频平台方,品牌方和制作方蔡岩团队三方有二十多处意见不统一。以及,莫少蓝问他要不要也看一看。
霍临晞回:你看就行,尽量向蔡岩那边倾斜。
资本困乏的年代,做一档节目只需考虑节目本身的品质,没有太多掣肘。如今,则是各方需求的角力,当然最痛苦的还是亲手剪片子的人。好在蔡岩的团队平时被他用理想洗过脑,难得接到个大任务鸡血还是打得比较足,否则被来回折磨几次就要骂娘了,
霍临晞琢磨剧本的时候,吕文维正在写一篇关于M先生的特稿,她凭借自己方式做采访时记录下的大体印象和采访的男女老少对他的观感,一点点勾勒出一个人物形象。人物特稿是极难写的,因为人的多面性,复杂性,尤其是在书写一个被视作精神领袖的政治人物时。
正如体会一个人物也是很难的,霍临晞此时再看剧本,套上他一周的体验的确又有很大不同。比如本子里第一个高/潮,男人与女人在餐厅面对面,重新敞开心扉后的哭戏,霍临晞看第一遍时觉得这该是一个沉默太久、痛苦太久之后的爆发,是信念崩塌的绝望,是忍耐终于溃堤。再看时却觉得那哭也许不是爆发,甚至是身不由己的,是一个想护住最后体面和自尊的男人却力不从心。
霍临晞合上眼靠在床背上,思考着那该是什么样一个表达方式。
可能是眼前黑了,记忆容易作祟,也可能是这样的思考唤起了他人生里少见的同种情绪,某个时光的开关在一片黑暗里嘀嗒一声。
三十多岁的曼琳穿着一条黑裙,红底高跟鞋踩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样子很像《蒂芙尼早餐》里的奥黛丽赫本。她在占地面积超过3000平的大宅子里四处闲逛,日复一日。她像个在自家宅子里巡查古董、珠宝、艺术品的收藏馆馆员,不同的是,这些东西并非她的心头好,只是霍存勋的收藏,而她,需要找点事情做。
一个巅峰时期隐退转而开展千篇一律富太太生活的女明星,在当地狗仔小报的版面上,时常被冠以“受宠”“嫁对人”这种前缀词,曼琳那时虽然已经几年不出现在荧幕上,但人们还没忘了她,三不五时还是会被需要发行量的小报拿出来编一编故事。就算放在今天,新媒体当道的时代,这种老派女明星的故事编排一下也很有可能是个10万+。
彼时霍存勋正在全球拓展事业版图,一个月里有起码二十五天不在家。霍临瑞在遥远的国度读寄宿学校,偌大的房子里除了佣人外,只有一个美貌的女主人和一个小男孩。女主人并没有特别广泛的爱好,除了指点佣人打理家事,她唯一的乐趣是在家庭影院里抱着男孩看老电影,然后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讲这部电影背后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男孩不想听,没听两句就跳下地板跑了。他有很大的游戏房,堆着所有男孩都渴望的各种玩具,车、枪、超级英雄,游戏机,堪比大商场的儿童乐园。
霍临晞合着眼,脑子里回想着自己的小时候,握着剧本的指尖有节拍地轻轻打着厚厚的一叠纸。
那时,霍存勋每拿下一个项目,每回一次家,小阁楼里的珠宝收藏就会多一件珍品,当然是送给曼琳的。霍临晞至今犹记得,戴上新珠宝的曼琳的确美,但不如他跳下地板朝游戏时跑,回头偷瞧一眼看老电影时的母亲美。
霍临晞6岁那一年,大哥霍临瑞放寒假,从国外飞回来,霍存勋刚好也是那天回。曼琳于是带着霍临晞去机场接。
本地一家小报大概是面临生存危机,十分需要一条爆款新闻,就着当天在机场偷拍到的照片大做文章。照片是霍存勋抱着霍临晞和曼琳相拥,霍临瑞在一旁拉着行李。小报用超大号字体写着:霍存勋宠爱曼琳,冷落原配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