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维心想,你啰嗦得好像我爹似的,话到嘴边了,看到闻尔那个眼神,觉得不适合,转而道,“没什么,明伦很好。我们在这里的同行都很好。”
闻尔成功地用一个眼神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及时挽了下尊。
“Marcus昨天非常意外,他们一直想找Robert给难民署写篇报道,苦于没有机会,Robert据说相当高冷,不给任何机构和官员写访问文章,谁知昨天竟然同意了。”闻尔说,“艾和平同志开心的连我单独跑出去也没怪罪了。”
明伦和吕文维异口同声:“艾和平是谁?”
闻尔:“Marcus的中文名。”
明伦和吕文维互看一眼,两岸同胞不约而同都把想吐槽的话咽下去了,一起说,“好名字……”
闻尔笑道,“我也这么认为。”
艾和平同志此时和Judith在一起安排采访前的工作,一切就绪后分别给闻尔和吕文维打电话。
两人的手机一起响起来,都默契边接边朝外走。闻尔走在前面,给拿着摄影机的赵明伦开门,让他先走。
走到楼下,就有刚刚忙完的工作人员迎上来给他们带路。
“这里人手不足,他们好多都是身兼几职。许多人学历很高,干得却是体力活。”闻尔和Marcus沟通完,对吕文维和明伦说,“我在这几天,亲眼见到了有多累。没有信念真的是做不下去的。说实话,很受触动。”
吕文维朝他笑了笑,“受触动就多捐点钱。他们很缺钱。”
闻尔眉梢一挑,“哦。我们有钱人也就这点用。”
吕文维迅速看了眼走在前面两步远,和工作人员聊着天的明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脚亲了口闻尔的耳根,说,“不是。你除了钱,其他方面也很有用。”
闻尔给她这突袭弄得大脑宕机两秒钟,对“高岭之花”的调情能力有了新的认知。
“怎么了?”吕文维见闻尔突然不走了,笑问。
“等会儿。”闻尔倒抽口小凉气。
吕文维秒懂,心想,不会吧,这小弟|弟这么敏感的?
她潜台词没说出口,闻尔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说,“你这么招呼不打一声我吃不消。”
吕文维很没良心地想笑,憋住了,点头,“哦。”
闻尔看着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说了句,“知不知道有多喜欢你才会这样?”
吕文维一抿唇,“知道了。以后注意。”
闻尔无奈地看了会天,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然后……说,“走吧。”
此时,身不能至的Robert正在写一篇稿,里面提及在采访S国民众游|行时一位为了女友而来的男明星竟然用中国功夫救了他一把的细节。字里行间充满了西方人对于浪漫爱情和传奇的中国功夫不遗余力的描述。
在Robert的国度,不论男女明星,谈个恋爱基本上没有对粉丝的杀伤力,媒体拍了就是拍了,再正常不过,即便是女明星换几十个男友也不会招致大规模指责,在他的价值观里,没有“能不能公开,会不会对该明星造成困扰”的概念。
闻尔和吕文维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走到了一间帐篷里,工作人员临时搭了个会议室,排了一圈圆桌,请来了一些愿意讲述自己故事的难民。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
大约有十来人围成一个半圆,帐篷里很安静,基本没有什么人说话。闻尔一眼就认出了他第一天来此时遇上的小女孩。
女孩依然没有合体的衣服,却比那日见到时干净很多,想来是为了这访问特意清洗过。她的一双手紧紧抓住身旁女人的胳膊,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女人脸颊凹陷,由于太瘦而眼皮过深的眼睛显得有些不合比例。她眨眼的速度过于缓慢,简直不像一个还活着的人类,更像一具抽干灵魂的躯壳。
闻尔轻一皱眉,从姿态和衣着来看,女人是女孩的母亲,可如果从外貌上看,那女人又苍老得有些过分。
闻尔朝小姑娘善意一笑,用手掌按了按左胸口,提醒她“我们见过”。
小姑娘轻声说了句什么,吕文维注意到了,侧过身对闻尔说,“她说,谢谢你。”
闻尔只觉得这女孩竟比几天前看上去还瘦,她正值长身体的年龄,放在国内还是和父母讨价还价一天能吃多少零食的时候。
闻尔轻声对吕文维说,“我很想领养她,可看上去她并不是孤儿。”
吕文维走过去,和小姑娘身旁的女人说了几句,转过头来对闻尔点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测。
明伦正在调白平衡,吕文维等着他把机子架起来,调好,对闻尔一招手,“她认识你,我们从她开始吧,我看她挺喜欢你的。”
闻尔应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小姑娘和她妈妈对面。
女人似乎有些紧张,枯瘦的手端起了面前的一杯水,喝了口,喉口发出几声沙哑的声音。
吕文维开始和她说话,翻译机里同步传出英文翻译。
英语算是闻尔半个母语,耳机里传出的声音不用再在脑中转换一次。吕文维说话的同一时间,他听到翻译说,“你好呀,很抱歉需要打扰你。请放心,你有任何想说的话都可以和我说。”
女人连喝了几口水,吕文维留意到她拿着杯子的手控制不住地颤,轻声问,“你的手受过伤吗?”
其实这里收容的人大部分都曾是伤员,只不过女人穿得厚重,一眼看不出伤在哪。
女人原本低着头,听到这句时略抬起来看了一旁的一个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朝她笑了笑。
闻尔听到翻译这样说,“手被砍过。”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从身旁吕文维的表情来看,她和自己一样意外,那应该是没听错。
闻尔愣了一下。她说“被砍过”,不是被枪击,被爆炸炸伤,什么情况下会被“砍伤”?
吕文维伸出手去,轻拍女人的手,给她端稳了杯子。闻尔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个小女孩,很想和她说点什么,却不知道第一句该说什么。
吕文维问女人,“怎么伤的?能说吗?”
闻尔听着耳机里的声音,“被我……丈夫砍了一刀。”
吕文维听着这话眉心狠一皱起,闻尔去看那小姑娘的神情。
吕文维什么也没说,轻轻一点头,表示“我在很认真的听。”
女人垂下头去,沉默很久。此时Marcus走过来,坐到吕文维身旁,和女人说,“也许他能看到这一篇文章,他不是去了香港吗?这位是中国记者。”
女人一脸茫然。Marcus说,“香港,中国香港。”
这回她听懂了。一潭死水般的眼睛盯着吕文维看了下。
那眼神是闻尔从没见过的。做了四年多演员,他在日常生活里对人的面部表情观察细微,然而眼前这个女人,闻尔觉得那神情是梅里尔斯特朗普也演不出来的复杂。
流泪是人类哀伤之时的本能,而这个女人没有流泪,闻尔却能从那眼神里感到庞大的、令旁观者都想逃的哀伤。
人哀至绝处,可能就没有眼泪了。
吕文维静静等着。
小女孩看着闻尔,目光好像要从他身上找个地方放着才能不那么害怕。
“我丈夫是个医生。”女人说,“他们打来的时候,他去了香港,考国际执照。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
吕文维差点站起来。她已经听明白了。这个家庭原本并不是底层。当医生的男人自己逃了,留下女人和孩子。也许是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争执,男人砍了她一刀。
闻尔被那小姑娘看得心脏都疼起来。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久他才和吕文维说,“你帮我问问她,给她的苹果好吃吗?”
吕文维一愣,然后转达了他的话。
小女孩低声回他,“我给了妈妈。妈妈放在被子里。”
闻尔不太敢确定自己理解她的意思。吕文维说,“就是字面意思。不舍得吃。”
不知道哪一年开始,中文里特别流行“正能量”这个词,闻尔这时才觉得吕文维抑郁得非常有道理,她的工作里就没有“正能量”。
闻尔本来就有些发紧的心,想到这里不自觉地颤了下。吕文维那张抱着头蹲在校园一角的照片深刻在他脑里,一心疼就自动又调了出来,顿时雪上加霜,感觉心头上压了块巨石。
他向吕文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