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枝身子斜斜依靠在榻上,也随着曲乐之声微微哼唱着。
殷涔瞥过一眼,叶明枝略微正了正身形,道,“我本不是云南人士,从小长在江南苏州,却不料二十年前一别,竟再也没回去过,闲来只得听听家乡小曲解解乡愁。”
叶明枝又端起案上酒壶,倒下一杯酒冲殷涔举了杯,“听闻大人在京城就喜爱这山海津,恰好,整个云南就只有和满楼有这酒,也恰好这酒也来自江南,今夜不若我们干了这瓶酒,便把这云南作江南了。”
殷涔不搭话,今日并非来听曲吃酒,但若对方执意要演完这出戏,陪一陪也无妨,便也倒上一杯,一口干下。
一边听着小曲,一边又喝掉几杯酒,殷涔正想着叶明枝的把戏究竟什么时候结束,却忽然闻到一股烧焦味,他警觉转头仔细分辨了下,味道是从楼下传来。
殷涔猛然起身拉开房门,才发觉整个楼道都充满了浓烟,冲到楼梯口,从中间镂空的天井往下看,楼下两层已尽皆大火,卢松子那整面墙的画正在火海中化作片片枯蝶,殷涔心道不好,叶明枝这只老狐狸,果然下了个大套!
殷涔又迅速冲回房间内,两名艺|伎女子浑身颤抖地缩在墙角,叶明枝仍稳稳坐在榻上,身姿都没换一下。
“蹭”地一声,青山刃出鞘,殷涔将刀架在叶明枝脖子上,“账册在哪?”
叶明枝这才挥了挥手,两个女子逃命一般奔了出去,他却嘴角含笑,望着殷涔说道,“花了十年心血才建好这和满楼,如今为了大人,一把火就烧了,这心意大人可要记得呀。”
殷涔心下大惊,原来主人竟是他!
叶明枝不再说话,仍面带笑意,仰着头的眼神穿透殷涔,看向了他身后。
殷涔蓦然回首,发现屋子的一角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他一眼认出来,就是当夜院中所见,令他浑身发寒的老人!
这一见之下殷涔又有些心疑,这老人,面貌上看起来跟昨日抓捕时遇到的老人一模一样,但气息截然不同,那股子浑然不似活人的感觉,令殷涔深处火海也似在冰山。
老人眼神仍然空洞,行动却敏捷异常,右手挎着一个包袱,径直抛向了火海。
殷涔大惊失色,箭一般掠动身形,在包袱即将卷入火海的一刹那抓住了。
待回头,叶明枝和老人一起只剩下一抹影子。
殷涔追着那影子冲出门外,见二人不知道使的什么功夫,身形在走廊火海中向前飘忽穿梭,殷涔将账册卷在了怀中,内力调动至巅峰,也飞身向前扑去。
三人来到顶层平台上,叶明枝和老人身后是茫茫深山高崖,脚下是正在崩塌,一片火海的和满楼。
千尺瀑布在对岸发出轰鸣声响,殷涔在二人身前十数步停了下,朝叶明枝喊道,“我并无意杀你,且许你自由,为何要逃?”
叶明枝在火光中狂笑不止,吼道,“大人可知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人留我活,其他人却未必,我若在今夜死了,所有人皆可安心,何乐而不为?”
殷涔往前一步,叶明枝又道,“大人不可再往前了!”一边和老人迅速向后退,一边喊道,“那包袱里有足够让大人复命的记述,其他的,大人不必再查,切记,切记啊!”
随即二人纵身一跃,跳向黑不见底、无尽深渊。
殷涔随着二人一齐奔向前,只看到两个浅白身影直直坠下,猛然间他觉得脚下摇摇欲坠,眼前的深渊只一步之遥,自己也快要跌了进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拎起他衣领,将人从火海中悬崖边拽了起来。
回头看到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是陈佶,旁边跟着梧叶儿。
三人自夜空中飞身向前,身后和满楼轰然倒地,火星溅至天空,似与繁星比明辉。
陈佶怒不可遏,“今日之事如此危险,你便自行决定只身前往,若不是我厚着脸皮强行跟来,今日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殷涔自知理亏,不欲多辩解,只满怀愧疚地抱紧对方,又将头埋进陈佶胸膛中去,陈佶将人拉出,仔仔细细看了脸,看了身上,确定没有哪处伤着,才略略平了气。
殷涔打开包袱,只见全是一本本卷起来的账册,就着火光翻开,与陈佶粗粗瞧了瞧,只见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殷涔此刻的心跳动得比方才见叶明枝坠入悬崖还要厉害,陈佶拉上他和梧叶儿往回,“回去把罗胖子叫起来,好好核一核。”
第42章 销赃
罗青衫半夜被叫到前厅,听说又是要核账,双手抹了抹脸瞬间清醒。
待看清殷涔带回来的账册,还未拨算盘,便已惊异之色溢于言表,跟着兴奋了起来,“这才是真家伙!我要查它个水落石出,尸骨无存!”
叶明枝此次交出的账册并未像之前那些作假的账面一样,事无巨细、浑水摸鱼地写了各种不必要的茶叶制备录,但在每一个关键环节记录得清清楚楚,是以罗青衫核查起来事半功倍。
还不到三个时辰,便已查完了所有账册共十年的记录,罗青衫一一陈述,“所呈交账册记述了近十年研茶坊每年实际收录鲜叶、制备之数目,并有官茶贸易每年交易量及收入银两,以及互市所换马匹器物,细算下来,依账册所来看,官茶有记录的部分,实际收入与户部所录入的数量不相上下。”
在场所有人都不得其解,为何查到现在还是一个跟假账差不多的局面?
“但是,”罗青衫似乎这才讲道正题,看着所有人怀疑的神色,不急不徐揭开了黑幕的巨大一角,“拿其中一年示例,宁熙十九年,云南全年总计制备成茶一千万斤,其中贡茶五十万斤,官茶六百万斤,分上中下三个等级,各等级两百万金,粗茶三百五十万斤,制备完成后由茶盐司审核验收,后依令重新划分。”罗青衫讲道此处又顿了顿,似强调重点所在。
殷涔和陈佶、秦念衾此时也领悟到这四个字——重新划分,“什么意思?”陈佶已经迫不及待问了出来。
罗青衫继续道,“依令重新划分后,贡茶五十万斤,官茶上中下各抽一百万斤,总计三百万斤充作粗茶,并充作民间商贸,由研茶坊暗下售出,共收入白银三百八十万辆,享十之一低赋税,余下三百四十二万两,封存。”
随着话音刚落,殷涔已经完全清楚这暗箱操作的手法,年年将一半以上的官茶私下充作可以随意出售,低税赋的粗茶,所得银两皆做私用,难怪云南连年官茶产量下降,税银才那么点儿,也难怪老百姓的粗茶根本卖不出去,市面上到处都是品质堪比官茶的好茶,真正的粗茶哪还有人买。
三人想通了这一层,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陈佶又惊又疑惑,“叶明枝只是一介民间商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殷涔也觉其间漏洞不少,“账册所说依令划分,依谁的令?”
罗青衫道,“账册上并无仔细说明。”
秦念衾道,“叶明枝所听从的不过是茶盐司的命令而已,莫非是任同欢下的令?”
殷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应该就是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是听从了更高一级的指令。”
现下最应该盘查审问的就是叶明枝,然而……
殷涔深觉自己犯了个大错,没料到对方竟然宁愿一死了之,带着所有秘密跳下悬崖。
陈佶问罗青衫,“账册所记录这些年贪下的官茶共销售多少钱?”
罗青衫算盘再扒拉几下,答道,“共计两千六百四十五万两。”
陈佶闻言拍案而起,“这些银子……藏在何处?!”
殷涔已经下令,“来人!”
暗卫们齐齐到来,“在!”
“即刻查封研茶坊,和所有相关者。”
“是!”暗卫领命正要前去,却见官驿守卫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太子殿下、御史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陈佶揪着来人前襟,“慌什么慌!什么不好不好了?”
守卫磕磕巴巴道,“研茶坊大大大火!全全全……烧了……”
当下五人大惊,殷涔和陈佶牵过马,赶紧向研茶坊奔去。
待到门口,见邱露华和任同欢也颠颠簸簸地刚刚赶到,殷涔来不及问是如何烧起来的,只问邱露华府衙可有救火队?
邱露华面露难色,“哪里有什么救火队,何况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大火,根本无从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