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回道,“户部所记录在案的统计,皆有各州、各省府衙专人统计,自然比知县的更精准,茶与盐皆易出次品,往往一斤茶叶里,能筛出留下的只是十之二三,若秦知县按筛出前的斤两统计,那可就误会大了。”
毛盈泰说着说着,似找到了依托底气,声线也跟着稳了起来,继而又道,“历来朝廷在茶盐重镇都设有茶盐司,由司礼监直属掌控,在督造公公们的监督下,又如何能有假?”
陈泽转头问垂幔之外的高仁,“昭阳府的茶盐督造是谁?”
高仁躬身答道,“回皇上,是任同欢任公公,还在宫里的时候大伙儿都叫他小欢子,您可还记得?”
陈泽微微皱眉,似想起来这么一个人,点了点头,而后向朝堂中大声说道,“也就是说,昭阳府、茶盐司、户部都统计出昭阳府今年所产茶四十万斤,而沧源县知县秦念衾却证据确凿地认定实际数目在五倍之上,也就是,朕实际收到的税银,应该也在五倍之上,你们说,朕应该信谁好?”
又是满堂沉默。
突然间垂幔涌动,陈泽哗啦一声掀开垂幔,宽袍大袖地阔步走上前来。
众朝臣惊得瞪大了眼睛,近十年来陈泽都在垂幔之后,朝中甚至有官员从未见过皇上的样子,而今陡然掀开走了出来,众人简直一通惊慌失措。
一瞬间不知谁先起了头,众人跟着跪地叩拜。
陈泽大袖一挥,“朕久不露面,你们都当朕是疯、是傻了吗?!”
又指向人中,“祁阁老,秦念衾所呈报之事,内阁可有听闻?”
祁言之缓声道,“回皇上,臣从未知。”
“好一个未知!”陈泽面上冷笑,“如今只是一个昭阳府,便闹出五倍之差,整个云南、朕的大宁,又有多少个昭阳府?多少倍差?”
“毛盈泰,户部整天跟朕诉苦,缺军饷、缺工部的水利督造费、缺吏部的例银俸禄,缺钱的时候算盘打得比谁都精,要核账的时候怎么赖得比谁都快?”
“朕这个皇帝当真是山高水远,朕是没有日日出现在你们面前,可朕不瞎!”
陈泽严声再道,“祁言之,此事该如何查办?”
祁言之略微思忖,回道,“回皇上,臣认为可派亲信朝臣前往昭和府彻查,所核数字以此番彻查为准,所有弄虚作假之人,无论云南、昭和府、茶盐司、户部,还是县令秦念衾,均待查清之后一一查办。”
陈泽双手负于身后,立于金銮殿之上,“依你所言,该派何人前往?”
祁言之道,“臣举荐文渊阁大学士赵纶,学识渊博,身有傲骨,为可信之人。”
一言说罢,邹横空也上前一步道,“皇上,此事为督察院分内之事,自然该由督察院之人前往,日前梁太傅所举荐的监察御史今日正在朝堂之上,臣认为可派此人前往,朝中新人,昭阳府各系人等对他陌生,无任何利益纠葛,反而更好办事。”
殷涔心跳略微加快,听得陈泽问道,“新任监察御史所在何处?”
殷涔自朝堂队尾出列,拱手回道,“回皇上,卑职殷涔在此。”
陈泽问道,“你可愿前往云南?”
殷涔躬身道,“臣自然愿意。”
陈泽又道,“若此事未成,你所任监察御史一职将当即撤销。”
殷涔道,“皇上放心,臣既然应了差事,定不会半途而废。”
“好,朕命你为茶盐巡按御史,明日即刻出发前往昭阳府。”
“臣遵旨!”
此时梁洛书突然出列,说道,“皇上,臣有一事建议。”
“太傅请讲。”
“秦县令奏折中所呈之事损害的是皇家利益,臣建议皇上可让太子也一同前往,一则协助纠察,二则可让太子体察民生百态,从中锤炼。”
陈泽来回踱了几步,微微点了点头道,“太傅所言有理,”又看向陈佶,“太子明日便一同前去吧。”
陈佶喜上眉梢,努力克制住,拱手回道,“谢父皇,儿臣遵旨!”
陈泽说完又转向朝中,“辛尚允,挑选侍卫高手,一路护送太子二人前往云南,若路上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
辛尚允领命叩谢。
待下了朝,陈佶回府换了常服便迫不及待地去了牌儿胡同,殷涔开门,也换了黑色常衫,陈佶的笑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忍不住一下将殷涔抱了起抗在肩头,来回在院中跑了几圈才喘着气将人放了下来。
“平山哥哥,一起去云南!”陈佶开心得摇头摆尾。
殷涔也忍不住笑,怎么也没料到今日头一回上朝就遇到这样的差事。
陈佶又说,“还记得今年三月,我们去郊外跑马那次,回来时你问我可有去过江南?”
“记得。”殷涔想起那日,面上十分温柔,“你说以后要在江南买宅子。”
“对,我还记得我说,以后去任何地方,都要跟平山哥哥一起。”陈佶眼中也闪着光。
殷涔宠溺地在他颌角摸了摸,想到明日就要离开这京城,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虽明知此行前途凶险,却仍向往前方的天空辽阔,他也想让陈佶感受下,京城之外的天高地广、驰骋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他俩终于出门遛风~
第33章 秘密
马车驶入京郊,眼前所见已是层林渐染的秋色,陈佶掀开帘子,探出头狠狠嗅了番,阳光都带着焚烧的味道,他眯起眼,满头满脸的金色。
前头赶车的人却是梧叶儿,昨夜殷涔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带他一同前去,却偏要逗他,骗他要一个人留守京中,梧叶儿大惊失色,磕磕巴巴地要把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洗衣做饭赶车打架……可能干了!
此时他驾着车精神抖擞,能离开憋死人的京城,这种机会怎么能不拼了命争取。
从外看起来平平无奇朴实无华的马车,车厢内却十足豪华舒软,暖垫被褥靠枕一应俱全,殷涔也散开两条腿,靠着被褥养心养神。
辛尚允整编了一小队侍卫护送,刚出城便被殷涔改成了暗卫,只能远远跟着,他不想引人注意,此行虽为巡按御史,他却想低调行事。
“你可还记得秦念衾此人?”殷涔问道。
陈佶将身体靠回车厢内,却把帘子挂了起来,阳光照进,殷涔觉得腿开始发烫。
“记得,梁太傅当年给我看过他的卷子,那篇依法治国可令人难忘。”陈佶道。
殷涔也点头,“嗯,当年太傅形容他过于疏狂,明明有大才,却被皇上踢到了犄角旮旯去当知县,不知过了这五年此人心性会如何。”
陈佶想了想,“一身傲骨不畏强权,还有,心细入微,能写能说,应该机灵得很。”
殷涔笑了,“听起来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
“算起来这人今年也二十二了,周身的棱角估计会收一收,那奏折上的数字,他若不是有十足把握,应该不会接连上疏。”陈佶道。
殷涔想了想,“我猜测奏折上其实写得应该更详细,皇上知道的更多,但在朝堂上只是抛出了一个引子,皇上估计想命人彻查之后再做决断。”
陈佶点点头,“父皇苦于无证,如今既有人捅了出来,我便会查它个明明白白。”
“云南是个怎样的地方?”陈佶好奇道。
云南啊,殷涔靠在软垫上想,上辈子也并未去过那里,但是这世界既然山川地理未改,想来苍山洱海、风花雪月总还是在的,他嘴角一笑,盯着陈佶认认真真说道,“历来发配流放充军去的地方,自然好不到哪里,深山毒障、蛇虫鼠蚁之地,有些毒障据说误闯进去,吸口气就没命了……”
“啊?我怎么听说那里四季如春,花都开一年到头呢?”陈佶面色惊疑,不敢相信。
“气候嘛……也有这样的,但是那个地方大多是山区啊,穷山恶水出刁民听说过不?不仅深山老林的动物凶,土匪更凶……”殷涔循循善诱,谆谆教导。
陈佶犹犹豫豫,“这么吓人的地方,平山哥哥怎的听说要去还这么高兴?”
殷涔收敛神色,“现如今我可是巡按御史,第一天就被委派这么重要的差使,我能不高兴么。”
“啧啧啧,我印象中的平山哥哥觉悟可没这么高……”陈佶居然瞥过一抹嫌弃之色。
殷涔伸手在陈佶后脑勺触了触,“喂,才出京城就胆子这么大了,敢这么怼哥哥?”